第106章 恩出上

輕徭薄賦的諫言,天子曹叡已然不是第一次聽到了。

諸如高堂隆、楊阜以及衛臻等人都做過諫言,就連專研學術的王肅都提及過。

但他們作諫言的出發理由是世道動盪與軍爭攻伐多年,黎庶多苦之,目的則是勸阻他不要再修築宮殿、當以身作則崇尚起居清簡等等。

所以,當夏侯惠聲稱魏國徭役賦稅之重,已然令黎庶百姓甘願為權貴豪右之家的徒附佃戶之時,讓他有一種振聾發聵的感覺。

民乃國之本也。

黎庶的流失,也意味著國庫將迎來空虛、武備廢弛,最終演變成為社稷動盪、國將不國。

哪位君王膽敢等閒視之!

只不過,天子曹叡如今只是沉默以對。

因為他知道,魏國的徭役可能是真的很重,但定製的賦稅並不算高。

他也知道夏侯惠知道這點,所以知道夏侯惠所言的賦稅高,是指黎庶百姓被攤派了。

魏國的賦稅制度,是武帝曹操時期定製的。

乃是徵收田賦和戶調,取代了有漢以來實施田租、口賦和算賦制度;按照“田租四升,戶出絹二匹,綿二斤”的定量,以徵收實物的方式取消了貨幣徵稅制度。

而且規定“田租增產不增稅,戶調增人不增稅”。

治下的黎庶只要不分家分戶,不管田畝增產多少、人口增加多少,官府徵收的賦稅都不會增加。另外,在田租、戶調之外嚴令“他不得擅發”,以此來減少雜賦的徵收。

而在工商等賦稅上,魏武曹操也規定“除池御之禁,輕關津之稅,皆復什一”,允許百姓下河捕魚,允許商人開發生產,工商業者的稅率始終保持在百分之十的基礎上。

賦稅定製後,明令遏制豪強兼併、攤派賦稅。

讓州郡地方的郡守縣令嚴查,以求“無令強民有所隱藏,而弱民兼賦也”。

但自文帝曹丕之後,此制度就崩壞了。

首先,是曹丕鑄造了“魏五銖”,取消了以物繳稅的模式。

出發的初衷,是百姓在以實物繳納賦稅時,不乏以溼谷增重、以次充好之事,讓官府利益受損。但改為五銖錢繳稅後,就讓世家豪右有了剝削黎庶的機會。

比如依仗家中勢力驅趕外地而來的商賈、壟斷商貿,讓本地黎庶不得不將糧谷與絹綿以極低的價格作賣給他們換取五銖錢繳賦稅。

如此,就形成變相的攤派。

相當於黎庶們繳納了兩次賦稅,一次是給官府、一次是給世家豪右。

當然了,徵收賦稅不管實物還是貨幣都有弊端,世家豪右也都能尋到漏洞,孰優孰劣是見仁見智的事。

真正讓黎庶苦之的,是曹丕執政期間的雜稅多了很多。

且他還下放權力讓士族世家坐大了。

地方豪門權柄增大,也變相的削弱了朝廷糾察的權力與堵塞了言路,以令民間強兼弱之事盛行。

另外一個緣由,則是曹魏創業期到守業期轉變的使然。

曹丕代漢,也意味著昔日隨著魏武曹操創業的功臣迎來了享受勝利果實的時候。

這些人被封侯授高官賞田畝等成為新的權貴,而他們子孫繼承了父輩遺澤後,也大多都將心思放在了經營家業、樹立門楣之上。遠的不說,以夏侯惠為例,僅是他分到陽渠西端的田畝產業,就比夏侯淵在發跡前的身家豐厚多了。

而在陽渠西端塢堡耕種的四十餘戶徒附佃戶,不就是與國爭利、藏匿人口的現例項子嗎?

所以,如今的曹叡,根本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天子門生外放地方為官被公卿百官們激烈反對,就證明了他如今連加強地方官府糾察豪右凌弱、抑制兼併都做不到。

或許,他也只能試試如何減少各種雜稅、省息徭役了。

且是在不大刀闊斧的前提下,與公卿百官計議以及折中妥協下,看能否推行一些政令來稍微緩解一下現況。

這便是他沒有問夏侯惠,有無可變革辦法的緣由。

在他沒有猶如武帝曹操那樣的權柄之前,是無法整頓這種弊病的,問了也不過是自增憂擾罷了。

是故,他如今心中的所思,是在感慨著先前周宣對夏侯惠的評斷。

覺得“或將增國事之爭端”這句話很準。

夏侯惠諫言的整頓屯田積弊、推動士家變革以及天子門生,不都是引發了廟堂的爭端嗎?

而莫說是現今提及的、連他都覺得有心無力的“民賦重”!

彼憂社稷之心可嘉。

然失在操之過急,不慮後果。

或許,是他仍在行伍之中,沒有歷經過廟堂的博弈,所以才將一切事情都想得太簡單了吧。

天子曹叡在心中對夏侯惠做了個評斷。

也終於出聲打破了沉寂,“稚權之意,朕知矣。只是此事當徐徐圖之,不可貿然為之而誘發動盪。”

“唯。”

恭敬應了聲,夏侯惠沒有復爭。

因為他也沒有指望著,天子曹叡現今就大刀闊斧的整頓時弊。

之所以提及這點,緣由有二。

一者,是他知道了廟堂公卿反對天子門生外放之事。

所以才藉此機會來隱晦的諫言曹叡一聲——日後莫要再玩弄權術,將他裨益社稷的諫策變更得面目全非了!不然,就將重滔天子門生外放受阻的覆轍。

另一,則是他想拿“輕賦稅”做個引子,對整頓屯田積弊與士家變革之政做個補充。

他覺得屯田制已然不合時宜了。

如今天下鼎立,三家各自的疆域幾乎都固定了下來,黎庶也不會再因為躲避戰火而流連失所,屯田制自然就失去了推行的初衷。

而且屯田制本質上就是官府對屯田客的壓榨。

不僅耕種的田畝不屬於自己,就連出產分配都遠遠高於黎庶的賦稅。

如此,民心不附乃是必然。

屯田客不斷逃亡,也不僅僅是屯田都尉與地方豪族勾連侵吞田畝、加重負擔的緣由。

也是他們覺得備受不公的反抗。

故而,夏侯惠請天子曹叡考慮一番——

待士家軍功贖身、屯田客應募從戎的變革推行至極限了,且兼軍爭征伐的戰事稍微緩和了,是否可以尋個恰當時機,將那些屯田客與士家皆授予田畝放歸民籍,以此來收民心。

當然了,為了不讓先前贖身士家和應募屯田客有怨懟之心,對後繼放歸民籍的人還要設立前提條件。比如將他們放籍到邊郡,且無償為國戍邊屯田多少年後方可被授予田畝之類的。

“陛下,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

在講述罷自己所思後,夏侯惠還如此作言,“惠竊以為,民安則國泰。武帝創業之時,天下失綱、百姓離亂,故而彼時屯田制乃善政也。今我魏國已然代漢承天命,中原腹心之地靖安,當思廣佈恩惠,以令黎庶頌我魏國之善也。”

廢除屯田制?!

天子曹叡聽罷,當即愕然。

這是他從來都沒有想過的事情。

要知道魏國之所以年年征伐不休而沒有糧秣之憂,可都是屯田制之功啊!

滅蜀吳非一日之功,若廢除了屯田制,屆時拿什麼供應士卒征伐?

難不成,讓他步入漢靈帝賣官鬻爵的後塵嗎?

你今日怎麼都是提一些不著調的事情呢!

心略有憤憤的曹叡,正想出聲斥幾句,但轉念一想,陡然想起自己已然在推動從屯田客中招募士卒的變革了

正如夏侯惠所言,屯田制的變革終究是要迎來一個結局的。

但這個結局是什麼,他沒有想過。

所以,他在沉吟片刻後,才肅容發問道,“稚權可曾思慮過,若如廢除屯田制,我魏國他日征伐恐將有糧秣難繼之憂?”

當然有想過!

因為不管現今廢不廢除,屯田制都要迎來崩解。

而且我還知道,歷史上司馬炎廢除了屯田制非但沒有糧秣之憂,還因此得了民心!

“回陛下,惠思慮過。”

輕輕頷首而應,夏侯惠說道,“今陛下已然令雍涼、荊襄等地駐軍廣開溝渠、大興軍屯,力爭戎卒自給自足,如此,日後征伐所需不乏也。且如今我國屯田之政日漸崩壞,可徵收入國庫之糧屬實不多;不若將屯田客放歸民籍,讓其為國增繳賦稅,雖數量少了些,但勝在民心歸附!民心附,則社稷安也!”

這次,天子曹叡久久無言。

因為這幾年他整頓屯田積弊之政很不順利。

哪怕他在潁川殺雞儆猴了,且將剛直之臣楊阜轉任大司農了,但也只是保障了洛陽京畿內外屯田的吏治清明。其他地方州郡屯田田畝被侵吞、屯田客持續逃亡等狀況仍沒有改變。

不是楊阜翫忽職守。

而是地方州郡的屯田校尉與世家豪右已然食髓知味,不會因為廟堂的一紙詔令而遏制貪婪之心。

所以曹叡倏然覺得,夏侯惠這種破而後立的提議似是也不錯。

不止是得民心。

如可以清簡官僚,減少朝廷俸祿支出。

其次,廢除了屯田制後,所有登記在冊的田畝都可以依錄追回來。可以名正言順的,讓先前那些侵吞田畝的世家豪右付出代價!

“此事且先如此吧。”

轉變了思緒,從利好處想了想的曹叡,終於鬆了口,“日後若屯田制難以為繼了,稚權可作上疏,朕讓公卿共議之。”

不過,對於他的讓步,夏侯惠不假思索便回絕了。

“陛下,惠竊以為,此事陛下當自與公卿謀之,惠不宜作上疏倡導。”

怎麼,連你都開始有私心了?

才剛成親立業就開始謀身為上,不願意為朕當馬前卒與公卿們博弈了?

聞言,天子曹叡怫然不悅。

但並沒有發作,更沒有讓不滿的情緒爬到臉龐上,而是淡淡的問了句,“此言何解?”

“回陛下,乃是恩出於上耳。”

夏侯惠輕聲作答道,“廢屯田制放客歸民籍,乃善政也,此恩非臣子可得之。”

原來如此!

曹叡當即恍然。

先前變革士家制度、整頓民屯積弊之事,朝野士庶皆認定是夏侯惠首倡的。

若是日後他再上疏提議廢屯田制,那些被放歸民籍計程車家與屯田客就不會認為這是朝廷的善政,而是將恩情記在夏侯惠身上。

因此,他才想著請曹叡親自來提及此事,讓黎庶們念曹叡之恩。

“稚權有心了。”

天子曹叡帶著感懷,很是欣慰的讚了句。

正事說罷,二人復敘了些閒話,夏侯惠便告退出宮了。

而天子曹叡則是獨自枯坐在湖心小亭內,目光迷離的看著那些自由嬉戲的鳥雀。

他又想起先前的夢境了。

也因為夏侯惠那句“恩出於上”的諫言,讓他覺得可以將之從夢境的“三棵大樹”中摘出去了。

憂君所憂,矢志裨益社稷之人,他還有什麼好猜忌的!

不信任夏侯惠,難道去信任其他私心甚重的宗室子弟與諸夏侯嗎?

而且,他也開始覺得先前對夢境的解讀不對。

或許那兩顆倒下的大樹,乃是指已故的曹休與曹真呢?

曹休的石亭之敗,對魏國的創傷不亞於昔日的赤壁之戰,令淮南戰線魏吳雙方就此攻守逆轉;而曹真伐蜀的失利,雖然喪損計程車卒與消耗的糧秣都在可接受範疇之內,但他令魏國宗室威望自此式微了!

從君王與社稷的角度出發,兩者之間其實區別不大。

都猶如曹叡夢境之中倒下的那兩顆大樹一樣,都對那座魏闕造成了傷害。

而最後一顆從魏闕之上茁壯成長起來的大樹,應是指魏國王公之後。因為他已然開始挑選近支宗室小兒了,打算要收養為嗣子,作為魏國儲君來培養了。

但這些小兒皆不是出自文帝曹丕這支。

倒不是曹叡不想過繼個血脈更近的。

而是文帝曹丕存活在世的子嗣很少,孫輩更少,讓他根本沒有沒得選。

昔日魏奪嫡之中,曹丕費了好大功夫才勝出,但到了曹叡下一代的時候,最終還是沒有守住帝位,不得不主動讓出去。

某種意義上,這也算是“鵲巢鳩佔”了吧?

唉!

曹叡看著那些不知人間憂愁的盡情嬉鬧的鳥雀,很是惆悵的嘆了口氣。

好久之後才平復了心緒歸去寢宮。

沿途之上,他也在琢磨著,要不要讓夏侯惠直接留在洛陽任職,迅速積累廟堂履歷好早日成為君權的馬前卒呢?

畢竟淮南戰線以守禦為主。

都偷襲過皖城谷地了,似是也很難有積累功勳的機會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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