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和來得很快。

因為他也估摸著夏侯惠從北邙山莊園歸來的時間,正往城西小宅這邊來。

夏侯惠在洛陽之內幾無友朋,所以久居洛陽、交遊頗為廣闊的他,幾乎一手幫襯操持著婚事的宴請賓客以及人情世故。

今日日暮時分過來,也正是賓客的人選有定了。

故而,在半道遇上了孫婁後,他進門便徑直髮問道,“六兄有事尋我?”

“嗯。”

正在炙肉的夏侯惠,有些驚詫他來得迅速,但也不多問,而是往用下巴往案几一努,“想與你商榷下婚禮的瑣碎之事。也正好今日北邙山莊園伴駕,陛下賜與我兩壺西域的蒲萄釀,我飲不慣這味道。”

“哦?那我就謝六兄送酒了!哈哈哈~~”

聞言,夏侯和喜笑盈腮,連忙快步走去案几。

先是提起一個酒囊,拔起酒塞,輕輕晃動有些陶醉的聞了下味,隨後才小抿了一口,帶著很是滿足的語氣說道,“如此佳釀六兄竟是飲不慣,可謂暴殄天物哉!六兄或是不知道,大兄最是喜愛這蒲萄釀不過了!就是可惜,此等佳釀有錢也買不到啊~”

執著小匕劃開炙肉肌理、細細撒上精鹽、蒜碎等物的夏侯惠聽了,不由手上動作一頓,抬頭沒好氣的撇了他一眼,“莫拿話試探我。酒水已然贈與你了,你若想帶回去給大兄,隨意就是了。”

“哈哈,六兄爽快!”

小心思被揭穿的夏侯和,臉上沒有什麼赧然,隨口讚了聲後便放下酒囊有些自得的說道,“不過,六兄以蒲萄釀贈之,我也受之無愧。”

“此話怎講?”

略微揚眉,夏侯惠發問道。

旋即,不等其回答,就順勢訓示了句,“家中敘話,義權直爽些!莫將你在外交遊的名士風流作態帶回來。”

“無趣。”

小聲嘟囔了句,夏侯和也不再賣關子,徑直將事情說了。

原來,他先前受夏侯惠所託,問同為散騎侍郎的陳泰何時休沐、聲稱六兄歸來洛陽了,打算設宴邀他同樂。那時的陳泰沒有當即回答,反而是直接問夏侯惠是不是打算邀請他當婚禮的賓客。

因為他近日已然不能再休沐了。

他阿父司空陳群染疾在榻,故而他也告了不少時日的休沐在家照顧著。

如今陳群的病情大致好轉了,但還沒有好到可以上朝署事的地步、依舊居家休養著,如此,他每日在宮中當值罷了也要歸去家中,不可能外出交遊飲宴。

所以,他便直接問了句。

反正王肅也同樣開始廣邀賓客了,大家都知道夏侯惠歸來洛陽是做什麼的。

夏侯和也沒有客套,徑直將婚期日期給說了。

居於先前夏侯惠在廟堂上斥吳質維護陳群的恩情,陳泰一聽婚期還有將近二十日的時間,便很是爽快的允了,且還順口問了句,屆時還有誰一同赴會。

他不問倒好,一問之下夏侯和就免不了大倒苦水。

聲稱他六兄不僅在洛陽沒有什麼友朋,反而還得罪了不少人,也讓他這幾日往來奔走邀請賓客,盡是在吃閉門羹。

對此,陳泰當時倒沒說什麼。

只是好生寬慰了幾句“不招人忌是庸才”、“自古曲高和寡”之類的言辭。

但今日宮禁伴駕罷了,他在與夏侯和結伴出宮的時候,還說他已然幫忙邀請了陳騫與傅嘏一同充當賓客,其中與夏侯惠同齡且尚未成親的傅嘏還自告奮勇要當賓儀。

皆是在洛陽京都混跡的權貴子弟,夏侯和哪能不知道,陳騫與傅嘏都是看在陳泰的情面上才來的?

傅嘏不用說。

他是司空陳群徵辟的僚佐。

既然陳泰出面都作邀了,他自是不會拒絕這種小事的。

人情往來嘛。

不過是告一日休沐、露個臉的事情罷了。

而因為其父尚書令陳矯轉任侍中而剛剛被朝廷闢為尚書郎的陳騫,在養望之時可是一直與陳泰交遊甚密的。

可以說,這是陳泰不吝動用自己的情面,來回報夏侯惠當日的慷慨作言了。

所以夏侯和也不吝感激之言。

還折道去尚書檯與司空府署尋陳騫、傅嘏行禮作謝。

因為就在昨日,他邀請夏侯尚女婿和逌的時候,被委婉的回絕了。

有姻親的人尚且回絕呢,陳泰自發幫忙奔走,實屬難得。

“玄伯兄此番情誼,六兄屆時需當面作謝一下。”

大致講述罷,夏侯和還如此給夏侯惠叮囑了句,然後又嘆了口氣,“我今日也得到子林兄的回信了,他們父子皆聲稱恐是不得空閒。”

“嗯,我知道了。”

夏侯惠對夏侯楙夏侯獻兩父子不會來心中早就有了預料。

但陳泰如此盛情卻是頗出他所料。

因為當時他在廟堂上怒斥吳質的行為,真不是有心向司空陳群或者潁川士人示好,而是不想讓司馬懿平添威望罷了。

不過,如今司馬師回絕了他,他倒是想爭取一下潁川士人了。

“肉熟了,義權自便。”

切下一大塊肉的夏侯惠,起身拿去外面分給孫婁時還叮囑了句。

“好。”

夏侯和笑著應了聲。

執起小匕先給六兄切了塊,然後才給自己片了點,也不等夏侯惠回來就直接用了。

他這六兄的炙肉手藝可謂一絕。

明明是很尋常且是被公卿百官們鄙為賤肉的家豕,他六兄卻能炙出美味來。

乃是先將取半肥瘦的肉塊用姜椒醃製了,然後再用肥肉片得薄薄的放在釜上煸出油脂,加入大蒜煎到黃焦,最後放上半肥瘦的肉塊慢慢炙,將近熟透時用小匕切開肌理撒上精鹽。如此炙出來的豕肉,羶騷味淡了很多且外焦裡嫩,令人食指大動。

夏侯和記得第一次吃到的時候,自己才十一歲。

也就是夏侯惠落水後的第三個月,那時他就覺得豕肉甚至比羊肉更好吃.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就習慣跟在夏侯惠身後,時不時就央求六兄炙一次解饞。六兄經不住他的央求,便常常讓孫叔偷摸割肉回來炙,也時常被大兄訓示什麼“君子遠庖廚”、“不思讀書上進,反而貪口腹之食”等等。

只是如今他仍能吃到六兄的炙肉,但大兄卻是不會再訓示六兄了。

唉.

想到這裡,才吃了幾口的夏侯和便放下割肉小匕,拿起酒囊慢飲。

“怎麼不吃了?”

回到屋子裡的夏侯惠,看著他臉上依稀有些惆悵,不由會錯了意,還寬慰了聲,“子林兄父子不來便不來了吧。自我被天子召回洛陽任職,就不曾拜訪過他,他不來參加婚事也不足為奇。”

“嘿,我只是在等六兄。”

立即緩和了臉色的夏侯和,輕笑了聲,“六兄,你覺得還能邀請誰來啊?我倒是覺得,陛下已然讓六兄任了中軍之職,若不送個名刺給驍騎將軍等人試試?哪怕他們不來也會承情,日後六兄歸來洛陽任職了,同僚之間也會好相處許多。”

“不需要了。”

正端著麥飯扒拉的夏侯惠,聲音有些含糊不清,“陳玄伯、傅蘭石、杜務伯,還有義權你,足以迎親了。肉若冷了就不好吃了,義權莫發愣。”

好歹是中堅將軍呢!

且還是譙沛元勳之後,才四位賓客就足夠迎親了?

六兄是因為知道自己不被朝中百官所喜,所以不想前去攀交自傷顏面嗎?

夏侯和心中有些疑惑。

但也沒有再多言,只是“哦”了聲,繼續用餐。

少時,他餐飽,而吃相很是灑脫的夏侯惠早就放下竹箸等候好一會兒了。

“對了,義權。”

見他也用餐好了,夏侯惠便發問道,“你今歲及冠了,大兄可為你尋姻親之家了嗎?若沒有,我也幫你留意下?”

“呵呵~”

卻是不料,夏侯和聽罷,竟開懷的笑了起來,“六兄莫說笑了。”

我說什麼笑?

這不是很尋常的話題嗎?

夏侯惠不明就裡。

而待夏侯和止住笑聲了,才戲謔作言,“迎親賓客才四人,可見六兄交遊之寡,如何為我尋門親事?嗯,此事大兄前些時日已然提及了,但我不想成親太早。待過個二三歲再說罷。”

說罷,也不等夏侯惠做聲,他便繼續說道,“伯輿兄那邊我已問過了,他五日後將告休沐,不知六兄屆時得閒否?若得閒,我便在城外設宴,讓六兄與他見一面。”

“自是得閒的。”

夏侯惠點了點頭,沉吟了片刻後,便說道,“嗯在城外的話,若不就在我那小宅裡吧。那邊雖簡陋,但聽聞王伯輿為人篤行,應是不計較這些的。不過時間定在晌午吧,若太晚了,恐讓你與王伯輿趕不上城門落鎖前歸去。”

“也好。”

對此,夏侯和沒有異議,應聲之時還往屋外瞥了一眼,然後發問道,“六兄可還有其他事否?日近暮了,我須趕在宵禁前歸去。”

“沒了。義權歸去吧,將酒囊帶上。”

聞言,夏侯惠順勢起身送他出門,就是才剛走到門檻處,又陡然頓足。

“啊,還有個事。今日我在北邙山莊園,還見到了衛侍中,與他攀談了一陣。但與他對弈的一老者,我卻是不認得。年紀約莫六十,身軀瘦削,表字喚作孔和,官職應是不高,義權可知他是誰嗎?”

“若六兄講述沒有錯的話,那他必是擅解夢的週中郎。”

中郎周宣?

擅解夢?

夏侯和已然離去了好久,夏侯惠仍在獨自沉吟著。

他有點想不明白,天子曹叡讓一個擅解夢的方士在北邙山莊園是什麼意圖。

尤其是這個方士還暗中觀察自己。

難不成天子曹叡做夢了,而中郎周宣解夢的時候,剛好提到了我?!

但“子不語怪力亂神”,且也不曾聽聞,天子曹叡竟沉迷這種神神叨叨的事情啊~

不對。

人是會變的。

作為一個少年喪母、青年喪父,如今又子嗣皆喪盡的人,未必就不會因為承受了太多悲苦,變成相信鬼神有靈的人。

尤其是他還是自幼在鄴城長大的。

因為張魯投降後,魏武曹操與他結為兒女親家且被安置在鄴城,也讓五斗米教在鄴城頗為盛行,曹叡未必就沒有接觸過。

嗯,不知道天子曹叡夢見了什麼、中郎周宣又說了些什麼。

如若關乎自己的評斷是好的,那還罷了。

萬一那自己這些年所作的綢繆,以及不吝性命積攢軍功的冀望,豈不是都變成了一場空?!

心中剛泛起這個念頭的時候,夏侯惠又瞬間掐滅了。

有時候,不能讓自己有悲觀的情緒。

不然會讓自己鬥志全無。

而且,就衝著今日天子曹叡賜下蒲萄釀的行舉,足以說明就算周宣解夢時提及了自己,也不會太糟糕。

反正不會是“亡魏者侯也”!

唉,要是天子曹叡能夢到“三馬同槽”,然後中郎周宣再來補一句,說此夢境是指司馬懿、司馬孚與司馬師日後將食曹的徵兆,那該多好啊~

罷了,多思無益。

天子曹叡心意如何,待我日後尋個時機以其他事情試探就好了。

還有,若是天子果真開始變得篤信鬼神了,那我日後是不是可以反其道而行,自導自演以鬼神的名義除去政敵或者更順利的登廟堂之高?

五日後。

洛陽城外邑落,夏侯惠僕人小宅中。

夏侯和帶著王基如約而至。

雖是第一次見面,但在夏侯和的插科打諢下,王基與夏侯惠相談甚歡。

又或者說,王基為人品行本就很好,且因為年少失孤的關係,而與同樣年少失孤的夏侯兄弟頗有親切之感吧。

當然了,初次謀面,彼此也只是泛泛而談。

但在席間,夏侯惠還問及了左伯紙,且聲稱自己有在陽渠西端造紙的打算,請託王基能否作書歸桑梓,讓人為他僱傭一兩位造紙匠人過來。

對此,王基不假思索便允了。

因為這種小事不足掛齒,更因為夏侯惠給予造紙匠人的佣金很高,且只是來陽渠西端傳授技藝即可,只需一二年就可以歸去了,不需要典身為徒附。

也讓夏侯惠的笑容比門外的春風更燦爛。

從相識到相知,再到交情莫逆,情誼的昇華往往是需要時間來發酵的。

不過有些事情也可以加速這個過程。

比如請對方幫個力所能及的小事,然後你再豐厚的回報他;讓對方覺得你是個懂得感恩、很有情誼之人,且覺得回報太重而隱隱有受之有愧的心思。那麼,日後你再尋他幫忙,在一些不違背原則的事情,他就不會拒絕你;然後你再很豐厚的回報他.如此迴圈,兩人的情誼很容易就能聚沙成塔了。

在以往,夏侯惠並不喜歡這種功利之心。

但如今司馬師已然變了,連天子曹叡都讓人解夢了

他,也該變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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