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娘子和文先生的喪事辦得很體面。不僅給兩人穿了十三層壽衣,還有金戒指、金手鐲、金耳墜、金項鍊、一甕銅錢以及瓷器都放在棺材裡隨著死者一塊陪葬。

他們還準備了一堆紙做的明器焚燒於墳頭。哪怕現在紙紮品價格漲了一成,他們還是添置齊全。

金山銀山自不必說,寶馬香車、童男童女、搖錢樹、宅院、家禽、牌坊、門樓應有盡有,就連文先生最愛的書,林曉都燒了幾本送過去。

文娘子的娘周婆子很滿意,她這把年紀沒了女兒,白髮人送黑髮人,就想女兒在那頭過得舒服點兒。

現在林家將喪禮辦得如此奢華,她之前那點不快倒是消散一些了。

喪事後,小莊村的村民們繼續蓋房子,林滿堂終於有時間看媳婦,他已經從女兒那邊聽說媳婦的情況,心裡頗有些自責,早知發生這種事,他應該把她帶上的。

她本來膽子就小,看到那種血腥場面,沒嚇壞,都是女兒在支撐著她。

林滿堂看著她面容憔悴,心疼得不行,“發生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使人給我送信呢?”

“我不想住在這兒了。這裡太恐怖了。我想你早點考上功名,帶我們走。”李秀琴趴在他身上,不停哭泣。

生在和平年代的她哪經歷過戰爭,也不喜戰爭,更不想再體驗絕望,那些劊子手簡直不把百姓當人看。

林滿堂察覺她身子在顫抖,之前還覺得她做事不妥,這會子心都跟著掰成八瓣,她這是嚇到了呢,忙摟著她安慰,“沒事了,已經沒事了,你要是不想住在這兒,咱們就去府城。那兒離新陵有一段距離,就算發生戰爭,咱們也來得及逃。”

李秀琴情緒慢慢平緩,抬頭看著他,“真的嗎?”

林滿堂點頭,“當然是真的。現在不冷不熱,正適合搬家。這樣吧,我給關青寫封信,讓他在府城給咱們買套宅子,正好我現在在府城書院讀書。也有時間照顧你。”

李秀琴抿嘴,又留戀地看了眼四周,“那我爹孃怎麼辦?”

林滿堂沉默一瞬,有些為難,“故土難離,他們恐怕不願跟我們去府城。”

李秀琴心裡不捨,面上有些遲疑。

林滿堂輕拍她肩膀,心裡低嘆,這兒已經成了他媳婦的噩夢,要是不帶她離開,她可能又要好幾年睡不安穩,哪怕為了她心裡著想,她也必須離開,“你要是想他們,咱們隨時可以回來。反正離得也不遠。”

李秀琴沒吭氣,算是預設了。

林滿堂安慰她一會兒,想起身去安排,李秀琴拉住他的袖子,“你別跟閨女說。”

當父母的都想在孩子面前豎立正面形象,要是讓女兒知道她膽小,回頭她還怎麼教女兒。

林滿堂自是明白她的顧慮,點了下頭,應了聲‘好’。

李秀琴長舒一口氣,男人回來了,她才終於有了踏實的感覺。

林滿堂出了屋,叫女兒到背靜處單獨說話,他把搬家的決定與女兒說了。

林曉有些怔然,“啊?去府城?這也太突然了吧?為什麼呀?”

在這兒住得好好的,幹啥要搬家呢?

林滿堂細細打量女兒的神色,試探問,“發生這麼大的事,你就沒有半點害怕?”

林曉低了頭,攪著手指,怎麼可能不怕。但是去別處就真的安全嗎?

她抬頭,反過來安慰他,“爹,你別擔心,我已經在咱家新房上裝了機關,我這次一定會做得更完美,要是再有敵軍來,我一定殺得他們片甲不留。”說著,她手還比劃個切瓜的動作。

林滿堂撫了撫額,他就知道他閨女膽子大,不會輕意被嚇住。他媳婦確實教會女兒勇敢,女兒也確實辦到了。可這也太勇敢了吧?尋常姑娘經歷這樣的事怎麼可能這麼坦然呢。

他左思右想,找了個理由,“是這樣的,你也知道我學習不怎麼行。我好不容易跟袁學士混熟,他給我講了很多,這麼好的機會,我不能錯過呀。你娘身體又這樣,交給旁人,我也不放心。”

林曉眨了下眼,面上有些古怪,“爹,咱們去不去縣城,我娘不都是由範寡婦照顧的嗎?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林滿堂心裡一塞,這孩子沒有以前好糊弄了,“那個…”他絞盡腦汁想理由,突然眼前一亮,想到一個,“爹是覺得你待在這小地方太無聊了,府城有很多好玩的,咱們可以……”

林曉抬手打斷他,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道,“爹,您怎麼就只想著玩呢。說好了要好好讀書呢。你再這樣,我真要生氣了。”

她氣得直跺腳,小臉一鼓一鼓瞪著他。

林滿堂心塞,這怎麼就說不通呢。難不成真要把他媳婦膽小的事抖出來嗎?那他媳婦還不得恨死他。

父女倆大眼瞪小眼,林滿堂誘哄她,“我不是認識袁學士嗎?他學問比成先生還要好。到時候你也能學些知識。”

林曉撇嘴,踢開腳邊的土坷垃,不以為然搖了搖頭,“可拉倒吧。我學得再好又怎麼樣,我又不能考科舉。”

“也不用考科舉啊。你不是在寫書嗎?有許多詞找不到出處,你可以直接問袁學士啊。”

林曉還真心動了。

就在這時,李盧根在外面喊人,“滿堂?”

林滿堂忙答應一聲,帶著女兒進院子。

李家來人了,而且來的還是認識的人。

“劉文麟?你怎麼來了?”林滿堂頗有些吃驚,之前當兵,他的穿著都是短打,可現在青衣長衫,頭戴方巾,一看就是讀書人,“你這是退伍了?”

劉文麟點頭,“差不多吧。我現在在縣衙當師爺。”

林滿堂眼底閃過一絲驚喜,“真的?那可太好了。恭喜恭喜。以後枝秀那孩子再也不用擔心你的安全了。”

劉文麟點頭,“是啊。我以後也能好好照顧妹妹。”

他笑道,“我們搬到縣城住了,就在寶華街後面的三水巷,從右往左數,第二間就是。以後有事兒,儘管到那找我。”

林滿堂笑著應了,“好。”

兩人寒暄一陣兒,劉文麟把來意說了,“林二叔,您知道嗎?里正也沒了,縣令讓我們儘快推出新的里正。我知道您識字,又有才華,想推您上去當里正。”

林滿堂擺擺手,“文麟啊,不是叔不想當,是叔馬上要去府城求學。里正這個位置你看給別人吧。”他想了下,“我覺得我岳父就不錯,他識字,而且還有善心。”

反正比那之前那個黑心裡正強多了。

李家人紛紛看向林滿堂,顯然沒想到他會推選李廣角。

劉文麟怔了下,有些為難。見大家都盯著自己,他拉林滿堂借一步說話,“林二叔,我不瞞您說,當里正由官府內定,手頭得有些錢。”他搓了搓手指,意思不言而喻。

以林二叔的家資,這筆錢出得起,但是李家,劉文麟打量一下李家的房子,不像能出得起這筆錢的。

林滿堂喉頭滾動了下,“多少?”

“二百兩。”劉文麟豎起兩根手指。

林滿堂瞪圓眼睛,差點沒叫出聲,二百兩?搶錢啊?這麼貴。

“林二叔,你也別覺得貴,據我所知,里正能撈到油水的。”劉文麟剛到衙門沒幹幾天,不知道怎麼撈,他是聽底下衙役說的。

他不知道,林滿堂卻已經猜到了,還能從哪撈,從百姓身上撈唄。

看來他之前有一點誤會那裡正了。他一直以為里正每次都選村裡最富的十富人家,是想消弱大家的實力,不敢跟他競爭里正之位。

看來人家才是真聰明呢。只有讓富人出錢,窮人才不會餓死、凍死。那他之前撒出去的錢也就能撈回來了。

不過里正貪財這點,林滿堂倒是沒誤會。

里正管五個村子,每個村子出十個徭役,每個徭役至少五吊錢,加起來就是兩百五十兩。一年就可以回本。更何況里正還負責收稅,也能有一筆油水。里正最少任三年,怎麼都不虧。

林滿堂摸摸下巴,他岳父一家肯定出不起這筆錢,要是劉家村的人當上里正,他岳父一家肯定又要被壓得死死的。

他想了想,最終不願放過這個機會,“我們村可以出。”

劉文麟驚訝,“小莊村還有人識字?”

林滿堂被他問住了。以前還有個文先生識字,可現在嗎?確實沒有。但是識字又不是天生的,不會可以學啊。等他回去,一定要督促那些同齡人識字。不過扯遠了,遠水解不了近火,現在還是先解決里正問題。

林滿堂想了想,終於想到一個人選,“我們村關屠夫家,他小兒子識字。關屠夫當里正,他小兒子當幫手。父子聯手,萬事皆成。”

他家做幾十年賣豬生意,一開始只是關屠夫一人幹,不用記賬也清清楚楚。可他生了三個兒子後,每個兒子要去不同村子收豬,回來就得記數。

不識字,這就不好記,所以關屠夫就將小兒子送去文先生的學堂識字。識字不多,但比村裡那些文盲好多了。

其實村裡像他女兒這麼大的孩子識字還是比較多的。不過年齡太小了,老話說的好,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里正管著五個村子,選個年紀小的,也不能服眾啊。

劉文麟哭笑不得,林二叔竟能想到這法子,雖然聽著靠譜,但他只能搖頭,“不行啊,里正三不五時就要去縣衙聽候大人差遣。關屠夫不可能帶著小兒子一塊去吧。”

林滿堂有些失望,這算來算去,還真就他岳父合適,年紀大,又識字,生活經驗豐富,辦事能力也行,為人在附近幾個村子的口碑還可以,只有一條他家沒錢。

沒錢就是最大的缺點。

林滿堂想了想,“這樣吧,這筆錢我出了。”

劉文麟不由瞪大眼睛,林二叔也太好了吧?為了讓岳父當里正,他竟然捨得掏這麼一大筆錢。

“你也別太激動。我沒你想的這麼好,這錢也不是我一個人掏的。”林滿堂不是捨不得出這筆錢,而是他不能讓李家人生出貪婪之心。他心裡有了個主意,“里正管五個村子,每個村子掏五十吊錢,就是二百五十吊。就當抵今年和明年的徭役了。”

兩人目光相對,劉文麟頓時哭笑不得,林二叔這是想空手套白狼啊。真不愧是做生意的,竟能想出這種鬼點子。

林滿堂面上半點羞愧也無,他就坦坦蕩蕩將自己的想法與劉文麟說了,“咱們都是底層出身,你應該知道普通百姓活著有多難。我岳父是個郎中,雖然醫術不怎麼樣,但他醫者父母心,不會隨意盤剝百姓,他當里正對咱們百姓來說是一大幸事。”

說到這裡,他舔了舔乾澀的唇,“我為什麼非要他當里正呢,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日子誰都有。我想讓大家都能少些負擔。”

劉文麟臉上的笑容收住,是啊,如果他們村的村長不那麼貪得無厭,每次都逼著他們多交糧,他們家也不至於過得那般苦了。

可憐他爹和他二弟活著時連頓好的都沒叫吃上,就這麼走了。

劉文麟壓下心頭的酸澀,衝他拱手,“林二叔,你這人選確實不錯,我試試看。”

雖然他是師爺,但是縣令才是最大的官,只要縣令不蓋官印,這事就有可能辦不成。

雖然他沒有說死,但林滿堂知道他會盡力幫忙,那就夠了。林滿堂衝女兒招手,示意她取二百兩銀子。

林曉乖乖進屋取銀子。

當五兩一錠的銀元寶端出來,李家人都傻眼了。

李廣角拉女婿到旁邊說話,問怎麼一回事。

劉文麟這邊只收了一百九十兩,“這十兩是我還你的。之前棺材錢是你墊付的,之前守靈,也沒時間過來。這次正好還上。”

林曉點了點頭,“枝秀搬去縣城習慣嗎?”

劉文麟嘆了口氣,“她說在家閒著無聊,非要做點小生意。我就給她在東市支了個攤子,專門賣菜,生意也還行。”

這就是個閒不住的,林曉聞言笑了,“其實她剛剛失了親人,你讓她閒在家裡反倒讓她走不出去,不如讓她忙起來,漸漸的,也就忘記痛苦了。”

劉文麟翹起唇角,“你說得對,我也是這樣想的。”

這兩人在邊上說話,林滿堂也將自己的打算與李廣角說了。

李廣角老實慣了,何時聽過有這種好事兒,“這能行嗎?會不會有人不同意啊?”

“沒什麼不同意的,每村出十個徭役是官府定的,又不是你定的。”林滿堂怔愣了下,突然想起關青跟他提起過,其實每個村的名額是五個,也就是說另外五個才是里正的私下收入。

林滿堂想了想,不能把話說得太滿,“每村出五十吊錢免五個名額,兩年徭役。五個村子就是兩百吊,正好夠交里正的錢,剩餘的五十吊,您自己留著。”

一點好處都撈不到,這種勞心勞力的事兒,誰也不願幹。有點好處在前面吊著,再加上里正名頭確實好聽,岳父一定會幹得更起勁兒。

至於為什麼是免兩年,不是三年,林滿堂主要擔心逢年過節還得向衙門送禮,可別弄到最後,岳父當個里正竟然把家底都掏空了。

李廣角有點虛,“我能行嗎?我都沒幹過。”

里正就是附近最大的官,人家穿著綢衣,走起路來微風八面,官威十足,嘴裡還說著他聽不懂的話,他一個穿短打的土郎中能行嗎?可別讓人笑話。

“試試看唄。”林滿堂不以為然,“您要是有什麼疑問可以找文麟拿主意。我和他是實在親戚,關係近著呢。”

李廣角還在猶豫,李盧丁卻是大喜過望,恨不得親自上陣,只可惜他年輕,人家不肯用他。

李盧丁攥住他爹的胳膊,極力慫恿,“爹,您就當吧。咱們家三個郎中,我大哥早就出師了,您閒著也是閒著,就當里正吧。正好也讓劉家那群狗眼看人低的瞧瞧,咱們李家不是那麼好惹的。”

這些年,他受夠劉家的鳥氣,早就想給劉家人一個教訓了。現在他姐夫與師爺是親戚,這麼好的機會可不能白白便宜了外人。

李盧根和劉淑惠雖然沒有說話,但眼睛一直盯著他看,顯然也想他答應。

李廣角騎虎難下,再加上他也確實心動,只要當了里正,他們家再也不是劉家村的下等人了,也不會被人隨意欺負,他咬了咬牙,“行,我當這個里正。”

林滿堂笑了,“這才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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