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蓋好後,李秀琴和林滿堂卻不急著搬家,打算晾曬一段日子,等裡面的溼氣全部散乾淨再住進去。

不過住進去之前,也不妨礙他們把裡面簡單佈置一翻。

雖然他們蓋的是磚瓦房,地上鋪了一層青磚,但牆壁刷的是泥,不太雅觀。

李秀琴打算糊上一層白紙,這樣房間也能更亮堂一些。

林滿堂得知她的打算,也覺得這主意不錯,於是特地帶著妻女去趕集。

林曉瞧什麼都新鮮,買了好幾樣吃食。

李秀琴想到馬上就要過中秋了,買了些爹孃能穿的布料,一罈酒,兩條鯉魚和兩斤糕點作節禮。

林滿堂便也同樣買了一份給他娘。

八月十四,林滿堂揹著簍子帶著媳婦閨女一起去岳父家送節禮。

路過村口時,他還特地到關屠夫家買了兩斤豬肉。

沒錯,他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岳父居然就住在劉家村。虧他一趟趟跑劉家村,竟不知道岳父家就住在那兒。

李家也是六十年前那場災荒遷到劉家村的,也是劉家村少數的外姓人。因為劉氏自詡耕讀世家,看不起下九流的李家,遷過來後就吃了不少悶虧。直到李廣角娶了同村的劉淑惠,李家才漸漸融入這個村子。

明面上的大虧沒了,小虧卻還是層出不窮。

比如每到冬天,每村都要十個壯勞力服徭役,其他家隔一年才能輪到一回,可他們家次次都要去。

這就是明擺著欺負人,可是誰讓他們李家人少呢。

李廣角一家住的地方也是劉家村最靠裡的地方,這地方靠山近,如果山體滑坡,頭一個遭殃的就是他們家。

好在這山上種了不少樹,應該不會發生這種事。

林滿堂一家進院子時,李廣角正在院子裡翻曬草藥,見到三人提著東西進來,忙招呼老婆子倒水。

劉淑惠從灶房出來,立刻招呼他們進堂屋,又是燒水又是找糖。

林曉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居然會因喝糖水就能滿足。

她爹給她買的牛皮糖,因為太貴,她捨不得吃,一天只吃一塊。

林滿堂將自己帶來的禮物送上,昨兒他將禮物給他娘過目,他娘說是裡面得再添兩串錢。

而且本地習俗,送禮一定要送雙份。所以他娘把那壇酒拿出來,讓他換成兩斤豬肉。

劉淑惠接過籃子,發現裡面居然只有布料,微微有些詫異,“咦,秀琴,你不是說中秋給我和你爹一人做一雙棉鞋嗎?怎麼直接送布料啊?”

李廣角也探頭看去,隨即又不以為然道,“哎呀,她剛分家,又趕秋收,哪有空納鞋底啊。反正你和大兒媳有的是時間,你們就自己做唄。”

劉淑惠剛剛也只是隨口一問,見老頭子不高興,也就閉嘴了。

李秀琴暗暗鬆了一口氣。

林滿堂看了眼媳婦,從來他媳婦吃苦的時候都沒納過鞋底,就更不用說現在了,他趕緊找補,“我們家剛蓋房子。秀琴不得閒。爹,娘,你們穿多大鞋碼,要不然家去她給你們再做兩雙。”

讓她媳婦自己做肯定是不行的,大不了花錢找人幫忙做兩雙。

李廣角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們自己做也是一樣的。”

劉淑惠忙點頭附和,“對,我自己做就行。”她對蓋房子比較感興趣,“你們什麼時候蓋的房子?不是分家時沒分到錢嗎?”

該不會蓋的是土坯房吧?那幹啥著急搬呢。他們現在住的不也是土坯房嗎?

林滿堂笑了,“是磚瓦房。”

他將最近一個多月,他和媳婦賣涼粉的事簡單說了,末了又誇讚李秀琴,“多虧秀琴能幹,琢磨出涼粉。要不然我們家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蓋上房子。”

聽到涼粉是自己閨女琢磨出來的,劉淑惠和李廣角都很驚訝。

這一個多月來,劉家村天天有人過來賣涼粉,他們也買過幾回,用鹽和醋拌一拌,又方便又好吃。

可他沒想到這涼粉居然是秀琴做的,秀琴啥時候這麼能耐了?她在孃家可只長個吃的嘴,可沒有動手的本事啊?

又想到女婿這萬事不管的性子,多少又能理解了。

秀琴在做出涼粉前,肯定糟蹋了不少好東西。女婿這麼懶的人肯定不下灶房,就由著她折騰唄。沒想到,這一折騰竟折騰出個新吃食。

李廣角和劉淑惠覺得自己猜到了真相,也為女兒女婿高興。

李廣角最不放心這個大女兒,當下就喜滋滋道,“那可太好了,以後你們小兩口靠著這涼粉,也能過上好日子。”

想法與現實總是有很大區別的,林滿堂當即就笑了,“這恐怕不成。縣城那邊已經有人琢磨出做法了。這涼粉頂多還能賣一年,明年可就不好說了。”

李廣角聽到這話,有些失望。

劉淑惠急了,“那咋辦?你們就指著這吃食過活呢。”

李廣角安撫道,“沒事,縣城有人賣了,可咱們鄉下不是還沒人會嘛。”

李秀琴也跟著一塊點頭,“是啊,咱們鄉下還能再賣一段時間。”

鄉下人過日子節省,一般不會糟蹋東西,應該沒那麼快琢磨出做法。

李廣角又問起他什麼時候請客吃飯。

這邊房子蓋好後,選個良辰吉日請親朋好友登門,幫忙暖房,也是沾沾喜氣的意思。

但是林家要守百日,暖房宴得定在出孝之後。

林滿堂早就選好了日子,這次登門也是順便邀請他們吃席,“九月初二就是好日子。到時候爹孃帶著兩位舅兄一塊來。也給咱家暖暖房。”

李廣角笑了,“行,我們一定去。”

就在這時,從門外跑進來三個孩子,兩男一女,看到林曉,一邊一個拉住她的手,“曉曉,走,咱們去玩吧?”

林曉受寵若驚,再加上她實在不想聽大人聊這些早就知道的事兒,便答應了。

為了表示自己的友好,她給他們每人分了兩顆麥芽糖。

三個孩子好久沒吃糖了,歡喜得蹦來蹦去。

最大的李松節喜滋滋道,“曉曉,你太好了。走,咱們去隔壁玩。青文大哥正在家呢”。

到了隔壁,林曉看到一個長相瘦弱的男孩子,十歲出頭,穿著長衫,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正拿著本書在那邊背誦。

林曉眼睛一亮,穿過來這麼久,她還沒看過書呢。

“青文大哥!青文大哥!”三個孩子跑進來,李松節將自己手裡還剩下的一顆麥芽糖塞給劉青文,“青文大哥,你嚐嚐,這是我表妹帶來的。”

劉青文看了眼面前的小姑娘,搖頭拒絕了,“無功不受祿,我怎麼能要你的糖呢。”

前半句沒聽懂,李松節撓撓頭,傻笑著非要人家吃。

林曉樂了。一顆糖而已,居然扯到無功不受祿上面去了,這小孩有點意思。她看向他手裡的書,“青文大哥,我叫林曉,我能看一眼你的書嗎?我請你吃糖。”

說著,從自己錢包裡摸出兩顆糖。

劉青文是個很愛惜書的人,要是往常,他肯定不肯,無他,擔心孩子們不注意弄髒他的書。

可面前這個小姑娘看著瘦弱矮小,可她衣服乾乾淨淨,手指甲剪得齊齊整整,頭髮梳得一絲不苟,一看就是仔細孩子,他點了下頭,將書遞給了她。

林曉沒接書,將糖又往前遞了遞,“你吃!”

劉青文郝然,“只是看看而已,不用了。”

林曉執拗地看著他,“你吃!”

看這架勢,要是他不接受,她也不看他的書了,劉青文沒辦法只能接過糖。只是他卻捨不得吃,而是塞進自己的袖袋中。

林曉接過書,翻了兩頁,都是繁體字,她倒是看得懂,可她不會寫。

林曉想著自己不能一直當睜眼瞎,便向他請教,“青文大哥,我的名字是哪兩個字?”

劉青文指給她看,“這是‘林’,這是‘曉’。”

其他三個孩子也擠過來,“我也認識我的名字。我爺爺給我們啟蒙過。”

就在這時,一個拄著柺杖的老婆子走了進來,她滿頭白髮,臉上全是深深的皺紋,看到他們都在,衝他們笑,“松節來了啊?”

李松節看到她,乖乖叫人,“劉奶奶”。

劉青文走過來扶著她,擔憂道,“奶奶,您腿腳不好,有什麼事派我去就行了,何必非要自己去呢。”

劉婆子嘆氣,“你一個孩子說的話誰會聽呢。”

只是走這麼一段路,她已是累得滿頭大汗,坐下後,吩咐道,“你去告訴你李爺爺,他託我辦的事,我已經辦好了。”

李松節聽到這話,當即就主動請纓,“劉奶奶,我去告訴我阿爺。”

說完,飛快跑出院子。

沒多久,李廣角就帶著一家人來了這邊,林曉看到姥姥和兩個舅舅也跟在後頭,顯然劉奶奶辦的事不小,居然把李家全家人都驚動了。

事實上,李廣角聽到這訊息,確實很激動,可顧忌著女兒女婿在場只能壓抑著喜悅。

李秀琴見此,少不得問上一句。

這事原也沒有瞞著女兒女婿的必要,李廣角想改換門庭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些年李家吃了劉氏多少虧,他都不計較,甚至他努力跟劉氏族長打好關係。為的就是想讓自己的兒孫進劉氏族學讀書。

奈何劉氏族學一直不肯收外姓人,昨兒劉婆子就主動找上門,說會幫忙撮合此事。

不說劉婆子做這件事的目的,李秀琴比較好奇的是她居然能說動族長,這古代女人地位一向很低的,她到底有何底氣說這種話,“難不成她說的話比我姥爺姥爺還管用?”

李家想改換門庭,作為姻親的劉淑惠孃家自是願意幫忙,但是他們家在族裡卻沒什麼話語權。

李廣角笑了,“你忘了她可是節婦,劉氏一族的大恩人。那些外嫁女多虧有她才能嫁出去,她說的話比那些族老都管用。”

要說守了一輩子的寡,唯一的好處就是在族裡地位上升了。除了族長一脈,就屬劉婆子地位最高。

劉婆子幫了這麼大的忙,李廣角確實應該現在就去感謝一下,可他顧忌著女兒女婿還在,沒有丟下客人跑去別家的道理,想著等女兒女婿走了,再登門道謝。

李秀琴和林滿堂根本不在意這個,尤其是李秀琴主動勸道,“爹,娘,那您去請他們過來吧。”

李方角見女婿沒反對,還真心動了。

於是就有了現在這一幕。

李廣角一個箭步就從院外衝了進來,“老姐姐,真的?您真的辦成了?他們同意了?”

劉婆子點頭,“是啊,同意了。只是你們家要交束脩,每月五百文。”

五百文?劉淑惠差點尖叫出聲。這也太貴了吧?想到這機會難得,到底將驚呼聲咽回去了。

李廣角樂得合不攏嘴,當下就招呼他們到李家吃飯,“老姐姐,您幫我辦成這麼大的事,我們家做了一桌好吃的,您一定要賞臉,讓我們好好報答您。”

劉婆子守了一輩子寡,好強了一輩子,平時不愛麻煩別人,但她年紀到底大了,許多事都力不從心,便想結一份善緣,點頭答應,“行。”

於是劉淑惠與劉青文一邊一個扶著劉婆子回了李家。

林曉在後頭問李松節,“你要讀書嗎?”

李松節撓頭,“不是。”他指著二弟李松塔,“我爺爺說二弟性子沉穩,更適合讀書。”

林曉回頭看了眼李松塔,嗯,只比她高一點點,到現在幾乎沒怎麼說過話,確實比較沉穩。

林曉小大人似的開口,“要是讀書,以後就再也沒時間玩了,你真的願意?”

李松塔沒有多想,點了下頭,“願意。”

這天劉婆子作為座上賓,被李家人輪番敬酒。

劉婆子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沒法喝酒,劉青文以茶代酒。

劉婆子笑著跟李廣角道,“我這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可憐我只剩下這一個孫子。若是有一天,我沒了,請你們看在鄰居的份上,多多照顧他。我一定感激你們。”

可憐天下父母心。為了給孫子結一份善緣,劉婆子撐著老邁的身體,用積攢十幾年的怨氣求了她這輩子最恨的人,只求對方讓李家孩子進學堂讀書。

劉氏學堂收的都是本村孩子,而且免束脩,所以哪怕劉婆子家家境不好,劉青文也能上學。

束脩不收,可是紙墨筆硯不是一筆小開支,劉婆子每天熬夜做繡活,身子骨早就熬壞了。

明明她只比劉淑惠大一歲,可從外表來看,她卻比劉淑惠大一輪還多。

酒後散席,劉淑惠將自己一早準備好的謝禮送給劉婆子,請她務必收下。

籃子裡放的是十刀紙和兩塊上好的硯臺,正是劉青文現在缺的。劉婆子到底還是收下了。

不過謝禮是謝禮,人情是人情,將來還是要還的。

李廣角很高興,喝得醉熏熏的,卻還不妨礙他高興,“我孫子終於可以到劉氏族學讀書了。”

“爹,為什麼一定要去劉氏族學唸書?”

李廣角樂道,“附近幾個村子只有劉家這個學堂的先生是秀才,是舉人老爺專門從縣城請的。我孫兒要考科舉,肯定要有個好先生。”

李秀琴恍然,原來竟是因為這個。她倒是可以理解她爹。前世她女兒成績那樣好,她和男人為了女兒能穩上名校,還是到處找關係。

李家這邊歡喜流動,隔壁卻正在上演悲歡離合。

已經油盡燈枯的劉婆子回到家中,氣喘噓噓躺到床上,握住孫兒的手捨不得撒開。

劉青文似乎察覺出什麼,再也忍不住,眼淚模糊了雙眼,“奶奶?”

劉婆子臉上的皺紋顫動了下,她笑了笑,不等笑容成形,又很快散開,“孫兒不哭,奶奶高興呢。孫兒啊,你別看李家是個賣藥的,可是他家人實誠,是個厚道人家。等奶走了以後,你有他們照應,奶在下面也能放心。”

劉青文趴在她身上,眼淚流個不停,“奶,我不讀書了,我只要你活得好好的。”

“傻孩子,只要你好好讀書,將來有了出息,誰也不能欺負你,奶奶就高興。”劉婆子聲音很虛,費力地指了指床頭櫃子。

劉青文顫抖著雙手,開啟櫃子,從裡面取出一個木匣子。

劉婆子拍拍匣子,聲音發飄,“奶奶給你在小莊村定了一門親,等你成年,一定要娶她進門。這裡面是婚書。你要好好待人家,小兩口好好過日子。奶奶……奶奶會保佑我的乖孫……”

劉青文來不及點頭,一直握著他的那雙手緩緩跌落,他想睜眼,卻發現眼前霧濛濛一片,看不清奶奶的臉,他慌張地抹掉眼淚,卻發現奶奶已沒了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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