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仲臉上的笑斂了斂,沒再敬薛凜,顧自端起酒碗,將碗中酒一飲而盡。顯然,薛凜不吃敬酒已讓他有些惱火,畢竟一國之君當久了,哪兒能輕易容得旁人在他跟前這般……放肆。

偏偏薛凜冷肅著一張臉,坐於下首,渾身的氣勢卻是大開,沒有半點兒勢弱。

“贊普邀我來見,到底是為什麼?若是贊普只為拖延時間,那便恕我不能奉陪了。”昆仲喝罷酒,看著薛凜半晌不語,薛凜便是作勢欲起。

“薛大都督且慢!”昆仲連忙又漾開笑,“本王請薛大都督來,自然是誠意滿滿,有要事相商。”

薛凜暫且坐了回去,只是卻皺眉看著他,神色間隱隱不耐,擺明了讓他快些說“要事”。

昆仲略沉吟,笑著道,“既然薛大都督不肯喝酒,那本王便也不再贅言,我們便開啟天窗說亮話。這些年,安西十四州的軍政幾乎都在大都督手中,如今中原朝廷自顧不暇,哪怕是安西如今面臨強敵,他們也是坐視不管。中原有句話,叫你不仁,便莫怪我不義,既是如此,薛大都督又何苦非要甘於人下,為中原朝廷守著西北門戶?倒不如你我合作,共享這安西十四州如何?”

薛凜眉梢微提,“贊普真是好大的口氣!你我共享安西十四州?莫說別的,你不妨去問問斛律可汗可答應?”

“你我聯手,他就算不答應又能如何?”昆仲面上帶出了兩分不可一世的傲慢。

薛凜指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在几案上沒有規律地輕敲了兩下,“贊普不是與斛律可汗已有盟約?這般背信棄義,北狄可不是好相與的。”

“還是那句話,你我聯手,那北狄即便是隻猛虎,它也只能趴著。至於盟約……與誰定不是定,本王也實在不忍看著戰火紛飛,幾國百姓流離啊!”昆仲嘆了一聲。

薛凜嘴角輕牽了一下,哂道,“恕我直言,比起吐蕃,北狄的實力可不知強上多少,既要合作,贊普如何就篤定我會選你,而棄北狄呢?我若是與北狄聯手,莫說安西十四州,就是拿下整個中原,又有何不可?”

薛凜面無表情,語調亦是淡漠,可說出口的話,卻帶著萬鈞之力。

昆仲面上的神色果然微乎其微變了,但他卻強撐著,“與虎謀皮之事,薛大都督是個聰明人,自是不會做的。何況,你安西軍與北狄交戰日久,仇怨極深,即便是為了利益,又豈是能輕易握手言和的?反倒是我吐蕃,與安西軍雖多有對峙,但真正交戰實在少之又少,談不上多深的仇怨。我們的實力比起安西,自是弱了些,薛大都督大可不必擔心與虎謀皮,反倒是對上北狄,你我雙方可互為依仗,便能與北狄成掎角之勢,讓西邊徹底太平,讓三方百姓都得休養生息。”

薛凜抬起手來,鼓了幾下掌,“贊普真是長了一張厲害的嘴,不只是說了一口流利的官話,怕是連我們中原的縱橫捭闔之術也盡學了去,我幾乎要被說服了。”

昆仲臉上的笑還不及展開,就回過味兒來,幾乎?再看向薛凜時,神色便有些發僵。

“只是可惜了,贊普今日可以對狄主背信棄義,焉知來日不會同樣背棄你我盟約?是以,真是抱歉,贊普這樣的人,薛某實在不敢與之為伍。”薛凜說罷,一拍袍擺,站了起來,作勢欲走。

“薛大都督大可放心,你可是本王的東床,說起來,算一家人,又豈會與狄主等同,你自可將心放回肚子裡。”

薛凜驟然轉頭看向昆仲,嘴角輕勾,“剛誇了贊普對中原文化了解甚深,怎麼此時便犯了錯?東床可不是這麼用的。”

昆仲方才一瞬的惶惶已沒了蹤影,此時神色篤定,對著薛凜從容笑道,“本王可沒有用錯,既是薛大都督心存疑慮,那本王便說得更清楚些。你的夫人,是本王的女兒,那薛大都督你,可不就是本王的東床快婿了嗎?”

薛凜嘴角緩緩拉平、抿緊,眸子深處刀尖一般的銳光驟然凝聚,“贊普怕是糊塗了,我夫人乃是大賙濟陽王之女,我朝陛下欽封的雲安郡主,怎麼會是你的女兒?還望贊普慎言。”

“薛大都督難道覺得本王會到處隨便認女兒嗎?你夫人確確實實是我親生女,我當初在中原遊歷,與濟陽王妃曾有一段舊情,後來她嫁給濟陽王,兩人卻鬧了矛盾,她回了劍南,我們在那時重逢。後來便有了你夫人,她雖然掛著大周郡主的名頭,但確確實實是我吐蕃的公主。這事兒若是傳揚出去,對她們母女不好,是以本王一直緘口不言,若非你實在不信本王,本王也不會將此事告知於你。眼下,你夫人正在望京吧?你想想,若此時她的身世曝光了,會如何。”昆仲一副他都是為了他們著想,他很是難為的模樣。

薛凜雙眸中卻深斂著森冷的銳意,“此事事關重大,並非贊普空口白牙幾句話,我就能信的。”

“你若是不信,大可去問問你那便宜老丈人和丈母孃。他們再清楚不過。”昆仲倒是一副老神在在,“這事兒被捂得緊,可當初若非我知道你那夫人是我的孩子,十年前劍南關一戰,我吐蕃大軍豈會退避?說不得,如今的劍南道已然是我吐蕃的領土了。薛大都督就算不知當年真相,想必也聽說過此戰,我吐蕃分明已佔了先機,彼時安西已因前大都督之死亂作一團,自顧不暇,你們的朝廷自來龜縮,我若再進一步,再容易不過,為何會突然退兵?你就未曾想過這當中或有內情?”

“說到底,終究是血濃於水,高節使捨得他帶在身邊數載的外孫女,本王卻捨不得我的親生骨肉。他們拿她的性命要挾,本王只得撤軍。本來,那孩子也隨我在雅礱住了一段時日的,可她始終放不開心懷,日漸消瘦,本王沒了法子,這才將她送回大周,併為了她,將此事捂得死緊,就怕影響她分毫。可這些年,本王沒有一日忘記過她,得知她嫁來安西,離得這般近,本王心裡歡喜,就想著終有我們父女相見一日”

“所以,贊普便夥同狄主一起兵臨城下,就是為了見你口中的女兒?贊普,恕薛某直言,你口口聲聲說我夫人是你女兒,可到現在為止,提起她,你要麼是‘你夫人’,要麼是她,怎麼,難道她沒有名字?還是說,贊普對自己女兒的名字一無所知呢?”薛凜冷聲奚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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