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二月底,春日卻遲遲。

料峭的春風捎來了遠處帶著慌亂的喧囂,硝煙與血腥好似已拂在了鼻端,可阿嬌卻是從未有過的平靜,哪怕魏玄知在跟前來來回回地踱步,越來越焦灼,也影響不了她分毫。

“哐啷”一聲,房門被推開,魏玄知近身的常內侍連滾帶爬地奔進來,臉色慘白如紙,不等行禮便是疾聲道,“陛下,守宮門的將官投了誠,眼下宮門已開,薛賊馬上就要進宮來了,咱們……”快逃吧!後面三個字未曾說出,便被當胸一腳踹斷,他一個踉蹌仰倒在地,胸口悶痛,再說不出話來。

魏玄知沒有睞他一眼,扭頭往身後看去,目光對上端坐在椅上的阿嬌,他滿腔的怨怒登時被點燃,猩紅著眼撲上前去,“你個賤人,都是你,居然夥同薛賊竊謀朕的江山。你到底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明明曾被你棄如敝履,如何還能為了你做到這一步?”

魏玄知的手已經掐上了阿嬌的脖頸,那纖細勻稱,恍若用最上好的白玉精雕細琢而成的地方,曾是他最鍾愛之處,卻也是脆弱得恍若一掐即斷的嬌花花莖。

阿嬌卻只是抬起一雙恍若死水般的眼睛看向他,眼中沒有半點兒情緒。

魏玄知卻從她的眼底清楚地瞧見了面容扭曲,表情猙獰的自己,指下是滑如凝脂的肌膚,他箍在她纖頸上的手微松,轉而輕輕撫上她姣美的臉,“是了,這樣的絕色,朕都為你傾盡江山,遑論薛賊?嬌嬌你說,朕拿你,能與薛賊換得幾座城池?”

這一回,阿嬌終於有了反應,瑤鼻間輕輕嗤哼一聲,嫣唇輕勾一抹譏嘲的弧度。

魏玄知蹙眉一怔,還未待問出什麼,手上一涼,垂目一看——手背上一點,殷紅的,血的顏色。

他驟然抬眼,入目是阿嬌唇角蜿蜒淌下的血,猩紅襯著她瓷白的肌膚,觸目驚心。

“你怎麼了?你吃了什麼?你吃了什麼?”魏玄知眸色驟然崩裂,驚聲問道。

阿嬌卻是彎起紅唇,笑了,許久未見的殊色。來不及了……一滴便能致命的毒藥,她喝了一瓶,半個時辰,足以灼盡她的肺腑。

魏玄知驟然明白了什麼,怔然間,眼底隱隱含了淚光,“為什麼?朕愛你,你知道的,朕是真的愛你……你為何……當初明明是你不願嫁他……”

“他是真正高義的英雄,是我不配!”阿嬌今日頭一回開口,往日清致的嗓音沙啞而低弱,每一個字卻都帶著刺往魏玄知心上扎去。

“他是英雄?都是謀奪江山,誰又比誰高貴?”他瞪著雙眼,死死盯住她。

阿嬌累了,沒有力氣再與他爭辯,只是輕輕合上了眼,嘴角卻帶著笑。

那一朵笑花卻已道盡一切,魏玄知扭曲著面容,再一次伸手掐住她的頸項,這回卻是下了死力,“既是如此,你便隨朕一起去吧!不管如何,朕愛嬌嬌,與嬌嬌一道走,也少了許多遺憾……”

劇毒入髓,阿嬌已神智恍惚,可被人掐住脖頸仍是不好受,她本能地掙扎著,氣息漸弱,心中卻是釋然……這腌臢的一生,終於可以解脫了。真好!

恍惚間,有隱隱的嘈雜聲傳來,掐在她頸上的力道驟然一輕,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得久違的空氣又爭先恐後湧進了喉間,魏玄知似被人拽開,她卻已經沒了力氣,頹然倒地。

好累啊!她強睜著眼,門口的光亮照進這方陰暗的世界,有身穿甲冑的高大身影立在那風口上,陽光在他身後鋪展開,照得他周身好似泛著光暈,逆著光的輪廓落在阿嬌漸次模糊的視線裡,哪怕到徹底沉入黑暗的那一刻也沒能看清,但她卻知道,是他來了。那一雙眼睛在黑霧中隱隱綽綽,狹長、深邃,如墨玉,溫潤,卻又隱著點點寒芒,冷且銳。

薛凜,薛容與。

胸口絞痛襲來,睡夢中的阿嬌驟然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驀然睜開眼來……

“嬌嬌!”

“乖女!”

“妹妹!你醒了?”

思緒尚處在一片混沌中,耳邊就傳來了幾聲嘈雜。

阿嬌愣愣轉眸一看,便被湊到眼跟前的幾張大臉嚇得一縮。

“可算是醒了,這小臉怎的白成這樣?是當真嚇著了,還是燒未退?”婦人一邊說著,一邊已經不由分說探手過來摸她的額頭,阿嬌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被摸了個正著。

“乖女,還有沒有覺得什麼地方不舒服?餓了沒有?阿爹讓人給你在灶上煨了燕窩,這就讓他們給你端來!去,快去,將燕窩端來!”留著美髯的中年帥大叔笑眯眯說完,轉頭大聲喊道。

“妹妹怎的眼睛都發直了?還是再找個大夫來瞧瞧吧!”年輕版的翩翩美男子手裡摺扇輕輕往掌心一拍,看著她,一臉憂心忡忡。

“沒有燒啊!”婦人疑惑。

“定是餓了!”大叔斬釘截鐵。

“還得請大夫!”年輕公子手裡摺扇一展。

“方才大夫已經說了,只要清醒過來便是沒有大礙了,藥也用不著多吃,是藥三分毒。我看還是起來活動活動就是了,又不是當真那般嬌弱。”

“都說了是餓著了才沒有精神,讓他們將燕窩端來,若是不行,再多拿十個白麵饃。”

“不請大夫的話,咱們要不請個法師來看看,妹妹這樣子,該不是中邪了吧?”

“你才中邪了,有你這麼咒你妹妹的嗎?”

嘰裡呱啦,那些聲浪衝進耳中,一股腦直衝腦海,讓阿嬌本就一團漿糊的腦袋嗡嗡響個不停,她皺緊眉,下意識地尖聲道,“停!”明明是嬌柔的嗓音,卻好似有震懾三軍的力量,讓嘈雜的屋內驟然一寂,三個人三張臉六雙眼,愣怔看向她。

阿嬌的手在被褥下緊緊扣住拳頭,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儘量平緩語調道,“我還有些困,想再睡會兒。”

屋內又靜了片刻,一老一少兩個男人正要開口,便被婦人一記眼刀堵住了聲,婦人笑得溫柔,“嬌嬌想睡便再睡會兒,阿孃一會兒再來瞧你。”然後眼一瞪,兩個男人不敢言語,一步三回頭,依依不捨地出去了。

房門“吱呀”一聲合上,外邊兒人聲壓得低,幾個人一邊說著話,一邊磨磨蹭蹭走遠了,四下,悄寂下來。

阿嬌卻再躺不住了,一掀被,從榻上跳了下來,直奔房內窗下襬放的妝臺邊。妝鏡裡映出一張臉,久遠到模糊的記憶緩緩浮現,鏡中人白了臉,直了眼。鏡中人,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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