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像崔衛東一樣發火,能夠設定如此高明的“鬼哭之章”,證明安田生並非庸手。恰恰相反,他也許是隱藏民間的奇人,只是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如果他具備特殊身份,那他要賣的“萬卷書”就有點意思了。

“衛東,剛剛你進來時,發生了什麼?怎麼突然被困?”我沒有急於動身,就是想控制節奏,避免被安田生牽著鼻子走。

“我在酒店茶室等著,安田生來電話,說是家裡來了客人,很難纏,走不開,讓我上門去取。我不想丟了這樁生意,因為在等他的過程中,已經打電話通知了幾個國際大買家,都能出價一千萬以上。西夏統治敦煌多年,要想知道敦煌、千佛洞、鳴沙山甚至魔鬼城的秘密,都得從西夏文化入手……嘿,其實是我想得太多了,總以為咱們從大地方來,不會陰溝翻船。想不到,我剛進院子,走到大棗樹那邊,就發現是個迷魂陣。我想走到北屋那邊,轉來轉去,就繞著大棗樹轉悠……幾次都走到北屋門口了,一推門,門開了,我又回到大槐樹旁邊……”

這是標準的“鬼打牆”,不過,一般意義上的“鬼打牆”,都發生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深夜,並且是在荒郊野外。

假如安田生能夠控制“鬼打牆”的深度和範圍,那就太厲害了,等於是說,他隨時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用“鬼哭之章”和“鬼打牆”控制任何人。

迄今為止,似乎江湖上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我們回去吧,書不要了。”我意識到了危險迫近。

“什麼?咱兩個人都來了,還怕他?安田生長得像個小雞仔,我一隻手能把他活活掐死!”崔衛東氣不過,一拳捶在門板上,發出哐噹一聲。

“敦煌的水很深,想想看,天子寶庫存在了那麼多年,卻沒有人能得手,是因為什麼?不是因為進攻者不夠犀利,而是因為守護者太強大。衛東,如果這次你被鬼打牆困在戈壁上,太陽出來,缺水缺糧,是不是就完了?安田生手下留情,咱們知難而退,這才是混江湖的正確法則,對不對?”

唐晶剛剛出事,我必須小心,才能保全自我。

像崔衛東這樣,不分好歹,盲目求財,很可能把自己陷進去。

“我……可是我已經跟幾個大買家說了,那本書……葉開,想想辦法,咱幹這行,本來就是刀頭舔血,充滿危險。是吧?找到安田生,把那本書弄出來,咱馬上走,離開敦煌,總可以了吧?”

他說“離開敦煌”,一下子刺痛了我。

唐晶下落不明,我接下來要做的,不是離開敦煌,而是竭盡全力,紮根敦煌,直到把她救回來。

崔衛東無牽無掛慣了,根本體會不到我現在的心情。

“我們回去——”我轉過身,走出了院門。

“唉,這算啥事呢……這小子,被敦煌鄉下小子擺了一道,真不甘心吶!”崔衛東仰天長嘆,只能跟著我出來。

就在此刻,北屋的兩扇青色木門突然向內拉開。

“葉開,門開了,門開了……”崔衛東猛地回頭,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緩緩地回頭,望著北屋。

門開了,但沒有人出來,似乎有一個瘦削的影子,就站在門後面的暗影裡。

“安田生,我你媽……搞什麼鬼?那本書你到底賣不賣?裝神弄鬼的,瞎耽誤時間。不賣的話,我們就走了,你愛賣給誰賣給誰吧!”

我想不出安田生要幹什麼,他主動打電話聯絡,要賣掉萬卷書,並且提出唐晶也曾經對這本書動心。

那麼,他要的是錢,並且是想要一筆鉅款,然後一夜暴富。

崔衛東可以支付九百萬,雙方錢貨兩訖就可以了,為什麼還要設定鬼打牆,困住崔衛東?

北屋內無聲無息,陰氣逼人。

我的目光落在棗樹上,從下向上打量一遍,覺得它的存在也相當怪異。

本來,棗木辟邪,古來如此。

其次,正常人家的院子裡不可能只栽一棵樹,因為“口”字加“一木”,是個“困”字,等於是詛咒主人有牢獄之災,是風水學上的大忌。

現在,安田生把我們引到這裡來,一定有某種意圖。

他不出來,雙方就只能僵持在這裡,進退不得。

我拿出手機,準備打電話給安田生。

不管他打什麼鬼主意,我都得警告他,適可而止,不要惹不該惹的人。

突然間,我意識到剛剛忽略了一個細節:“衛東,你被困時,手機沒有訊號?沒法打給我?”

崔衛東點點頭:“對啊,如果不是你打給我,我就麻煩了。現在,手機一切正常了,訊號滿格,真是邪門。”

我從這件事想到,唐晶給我打電話時,訊號斷斷續續,我能聽見她說話,她卻聽不見我的話。

如果唐晶也是遭遇了鬼打牆,會不會跟安田生有關?

假如真是這樣,今天我就得會一會安田生了。

我撥打了安田生的號碼,電話響了十幾聲,都無人接聽。

“這小子真是活膩了,敢惹咱們?我先找人,摸清安田生底細,直接讓敦煌本地的朋友出手,非把這小子弄死不可——”

我苦笑著拍拍崔衛東的肩膀:“衛東,咱是探險尋寶的,不是江湖黑幫,別口口聲聲弄死這個弄死那個的,真要是犯了事進了局子,就全完了。”

崔衛東一下子撥開我的手:“葉開,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膽小怕事了?這傢伙用鬼打牆玩咱們,如果不好好治治他,難平我心頭怒氣!”

我把崔衛東的手機要過來,再次打給安田生。

這次,電話接通了。

安田生的聲音跟從前一樣,顫巍巍、怯生生的:“崔先生,你的支票什麼時候可以兌現?這本書是我安家的傳家寶,是命根子,如果不是我女朋友得了重病,需要幾百萬治病,我再窮都不會賣書。現在,我心裡忐忐忑忑,就是擔心,把書賣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安家的列祖列宗?”

我淡定地告訴對方:“我是葉開,如果你不想賣,我們不會強求。不過,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個店了。九百萬應該就是最高價格,一旦我和崔衛東離開敦煌,就沒有買家了。黃金有價玉無價,寶貝也是如此。好好考慮考慮,如果想出手呢,就趕緊出來,別兜圈子了。”

在探險尋寶過程中,我擅長把複雜問題簡單化。

賣書是賣書,得病是得病,價格是價格……只有分門別類,把所有的問題量化,一一解決,才能清清爽爽,不留後患。

安田生長嘆一聲,再開口時,鼻音濃重,似乎已經忍不住哭起來:“葉先生,我現在很為難,賣書是為了救女朋友,沒有她,我也活不下去。我剛剛懂事起,就父母雙亡,靠著鄰居奶奶救濟,才勉強活到現在。我女朋友是這個世界上真正理解我的人,鍾子期和俞伯牙是絕代知己,子期死,伯牙不再鼓琴。如果我女朋友死了,我一定也活不下去了……”

我耐心聽著,毫不催促。

時間有的是,我願意放長線釣大魚,等安田生的花樣都玩夠了,大家再坐下來談。

“你說夠了沒有?我你媽……我是來買書的,我給你錢,你給我書,雙方一拍兩散。至於你拿這筆錢幹什麼,跟我有什麼鳥相干?”

崔衛東忍不住,一拳一拳捶在門板上,看樣子已經把門板當成了安田生的臉。

“葉先生,我不敢跟崔先生見面,他太暴力了。請進屋來,我跟你談,書交給你我才放心,可以嗎?”

現在,北屋門口有了一道清晰的人影,就是安田生。

崔衛東情緒激動,邁步想進院子。

我一把拉住他,讓他稍安勿躁:“衛東,人家說了,要跟我交易。你等著,我把書拿回來給你。千萬別衝動,就在門外等著,不管院子裡面發生了什麼,都不能參與,明白嗎?”

對於朋友來說,“為朋友兩肋插刀”不是空話,而是誓言。

過去,我和崔衛東早就立下誓言,願意為對方赴湯蹈火。所以,遭遇危險情況,我們可以為了對方搶著獨自面對危險,把生還的機會讓給對方。

“好吧,葉開,我相信你,一定會沒事。拿到書就回來,我一直在這裡等,絕不食言。”

我拿出安全繩,拴在大門上,然後走進了院子,直奔大棗樹,將安全繩拴在樹身上。接著,我拉著安全繩,到了北屋門口。

安田生始終沒有出門,一直站在暗影裡。

“我來了,把書給我,支票就可以兌現了。”我沒有過多廢話,只是簡要說明問題。

“進來吧,那本書實在太殘破了,經不起陽光直射。”安田生後退了幾步,站在陰影更深處。

我沒有猶豫,一步跨進門去。

從外面估計,這些房子的進深大約是八米左右。進了門口,就應該能看清屋內的一切。

第一時間,我聞到了苦澀的中藥味。

右側角落裡,一個小爐子上放著砂鍋,裡面的藥湯已經煮沸了,正在翻滾著。

再向右,套間的門簾撩著。

我隱隱約約看見,裡面有張靠牆的木床,上面躺著一個人,身上蓋著毯子。

如果安田生的話是真的,那個人應該就是他的女朋友。

“我還是……再重複一遍,這本書是我的命根子,女朋友也是我的命根子,兩邊衡量,我不知該怎麼做。葉先生,幫我想想辦法,我該怎麼做,才能既不愧對列祖列宗,又能賺到錢,給我女朋友治病?”

安田生已經退到了房間的後牆旁邊,屋內光線太暗,我幾乎看不清他的臉。

在他背後,是老式的八仙桌,牆上還掛著一幅看不清內容的卷軸。

這個房間充滿著寒酸氣息,與他的身份完全相符。

此前,他故意說自己在第七排的院子,看來只是託辭。

“沒辦法,等價交換,錢貨兩訖,這是道上的規矩。崔衛東能答應九百萬的價格,已經是你的幸運了。”我按捺著火氣,淡定地跟對方應答。

“葉先生,幫我想想辦法,我真是到了絕路了,你是好人,唐小姐說過,你是個好人……好人應該幫助窮人,對嗎?請大發善心,幫幫我,幫幫我……”說著說著,安田生雙手捂著臉,嚶嚶哭泣起來。

他的手勢非常奇怪,與我們在二五四窟壁畫中看到的“多出來的唐晶”極其相似。

電光火石的剎那,我突然低聲喝問:“唐晶失蹤,你做了什麼?是不是你明知道一些事,卻不肯說?安田生,告訴我實情,我或許可以拿一大筆錢給你,幫你解決難題!”

“是嗎?真的?”安田生驚喜地反問。

“絕不反悔,說吧——”我點點頭。

就在此刻,套間木床上躺著的人突然咳嗽起來。

我過去從未聽過唐晶咳嗽,但就在此人咳嗽時,我心裡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是唐晶,那就是唐晶——”

套間裡更暗,那人側著身子躺著,面向著牆。我只能看到她蓬亂的頭髮,剩下的一切,都被一張灰色的被子遮住。

“葉先生,我馬上告訴你真相,這件事應該從很久之前說起……”

我耳朵裡聽著安田生說話,但眼睛直盯著床上的人。

“如果她是唐晶,為什麼會躺在這裡?安田生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一瞬間,我腦子裡轉過幾百個念頭,最終彙整合一個,如果安田生傷害了唐晶,我現在就要弄死他,讓他罪有應得!不過,真實情況如何,一定要查清楚,不能冒失,導致更大混亂。

“咳咳,咳咳……”那女子又咳嗽了幾聲,聲音忽高忽低,似是唐晶,又似是別的陌生人。

“葉先生,我的祖上崛起於唐朝大亂時期,進攻長安城後,獲得了大批寶藏。當時,烽煙四起,戰亂不休,很多軍中大佬只認得真金白銀,卻對這些古書毫不在意。我的祖上是讀書人,對佛家經卷、西北文化早就做過大量研究,一直跟隨在叛軍的大將軍身邊做幕僚。這本書被爭奪金銀的將軍們踩在腳下,最終無人注意,於是就落在了祖上手中……”

我悄悄移動腳步,漸漸靠近套間門口。

猛地,那女子翻身。

我的腦子裡突然恍惚了一下,覺得那就是唐晶。

“好大膽,敢傷害唐晶!”我大叫一聲,衝入套間,一步到了床前。

此刻,我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這屋內的一切在我眼前飛速旋轉。我想抓住那張床的床頭,但四肢乏力,手臂抬不起來。

空氣中,中藥味越來越濃,令我無法呼吸。

“唐晶,我來救你了,我來救你了……唐晶,不要怕……”我大叫了幾聲,心臟激烈跳動,即將不受控制。

“還我命來……慘啊,我慘啊……還我命來……”

“嗚嗚嗚嗚,還我人頭……還我人頭……”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地獄無門自來投,就是這裡,這就是你的死期,嘿嘿嘿嘿……”

一陣陣鬼哭狼嚎之聲驀地響起,衝入我的耳朵。

四周影影綽綽,彷彿站滿了高高低低的厲鬼。

“又是……鬼哭之章……”我意識到,自己中計。這些鬼叫聲都是幻影、幻聽,但我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在鬼叫聲中,越來越焦躁狂怒。

“葉開,這裡是地獄……十殿閻羅地獄,十八層阿鼻地獄……來贖罪吧,來贖罪吧,看看生死簿上,究竟給你記錄了什麼?嘿嘿嘿嘿,呵呵呵呵……”

鬼叫聲就在耳邊,但我卻無力反擊。

“安田生,安田生……你對唐晶做了什麼?她現在在哪裡?告訴我真相,錢不是問題……我開支票給你,告訴我真相……”當下,我心裡一片悽悽慘慘,竟然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此前,我解救崔衛東時,清醒地知道,安田生在院子裡設定了鬼打牆。可是,真正到了關鍵時刻,任何人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還是被幻術控制。

“我不知道……葉先生,告訴我天子寶庫的事,唐小姐就在這裡,只要你說出秘密,就可以帶她走了。你知道嗎?那些秘密根本不屬於葉家,而是屬於天子。自古之間,哪一代天子姓葉?你們葉家從來沒有得到過天下,又有什麼理由獲得天子寶庫?好了,唐小姐就在這裡,等你帶她回家。說吧,說吧,說吧……”

我深吸了一口氣,在極度混亂中,竟然覺得安田生說得有道理。

陳勝吳廣起兵時,曾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贏得了天下窮人的贊同。但是,從來沒有人敢逆天奪位,因為所有中原人都知道,天子之位,授命於天。如果命中沒有王位,妄圖篡位,即便成功,也只能像王莽、袁世凱之流,竊國成功,來不及慶祝,就已經人頭落地,血濺宮苑。

我葉家祖上的確沒有當過皇帝,或許不該覬覦天子寶庫。

“咳咳,咳咳咳咳……”女子的咳嗽聲又響起來。

我覺得,那一定是唐晶。為了救她,我可以不顧一切。

“好,安田生,現在,我只要唐晶,天子寶庫的秘密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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