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胡維看見下面黑壓壓的人群,唇角勾起一抹無法遏制的笑。

有意思啊,有意思!

在剛才煽風點火的人群裡,他看見了好多熟面孔。

他現在終於明白,這背後千絲萬縷看不見的聯絡背後,有一雙大手在攪動著風雲。

徐振英啊,你果然不同凡響——

你不僅要造反,還要讓史書都站在你這一側。

想必今天過後,大周朝一定會翻天覆地!

這樣深謀遠慮,步步為營,拿百姓當籌碼,機關算盡身邊的每一個人,博愛卻又寡情,仁慈卻又狠心,簡直就是天生的帝王!

而嵐縣的廣場上,無數人匯聚在這裡。

老百姓們拖家帶口的聚在這裡,聽著劉建林他們傳來的一手訊息。

忙碌的人群來來回回,不斷有人將茶樓裡的訊息傳遞過來,再最後由劉建林站在高臺上用擴音器當眾念出!

是以,當徐振英那邊剛上樓坐下點了餐,這邊老百姓們連他們吃了什麼都一清二楚。

堪稱是後代的現場直播!

徐振英選了醉仙樓最豪華的包房,一面臨河,窗戶大開,夏日涼爽的風徐徐而來,一屋人陸續入座。

此次,坐主位的是周太監和王監軍,還有王監軍手底下的幾個將軍。

徐振英只能坐在末尾。

為了安全保證,徐振英便只帶了莫錦春一人。

其餘人全部在樓下待命。

當然,兩側隔壁包間內,不同於徐振英的放鬆,徐家眾人已經嚴肅以待。

女人們已經散開,憂心忡忡的回到了各自崗位上,男人們則守在兩側,手裡的傢伙一刻也不曾鬆懈。

劉大壯此刻跟在徐德貴身邊,近距離的保護徐振英,他見徐德貴神情一直緊繃,便道:“老爺不必緊張,城主自有安排。何況莫錦春跟在城主身邊的,就算席間發生情況,他也絕對能將城主安全帶出。”

徐德貴從未經過這樣的大場面,如何能不緊張,“弓箭手呢?”

“這附近已經全是我們的人了。弓箭手在對面樓上最高處,隨時準備著呢。”

“那個監軍手底下的人呢?”

“已經被明小雙引到一樓去吃飯了。”

“好。”徐德貴還是坐立不安。

這可不是普通的小打小鬧,對方是朝廷的人,且看樣子極為難纏。先前在城門口兩方人馬就已經有火藥味了,這席間若是談不攏……

徐德貴一想到這個可能,就覺得腦子一片空白。

他有預感,若是今天談不攏的話,按照自己女兒的性格,這幫人根本走不出那酒樓!

如果當真如此,他們就真的從流寇變成反賊了!

徐德貴焦灼得厲害,一顆心七上八下,這可是造反啊——

他徐德貴這輩子怎麼能成為反賊呢?

成了反賊,他們這一大家子可就沒有回頭路了!

相較於徐德貴的緊張,有些人卻明顯更多的是顫慄的興奮與狂熱。

一將功成萬骨骷,要麼血濺當場,要麼王侯將相!

徐振英坐在末尾下首,臉上表情不變,似乎完全不受先前衝突的影響,只笑吟吟的給幾位斟酒,“幾位遠道而來,真是辛苦。定額稅收的事情我們先不談,先喝酒吃菜。這個酒樓是嵐縣城裡最大的,廚子做的醬肘子更是一絕,待會上了您幾位也請掌掌眼,看看我們這窮鄉僻壤的菜餚是否也別有風味。”

周太監見徐振英如此上道,一下看徐振英順眼了,覺得這稅收的事情也有希望了,不由說道:“你們這嵐縣的刁民也太霸道了,方才你看見沒,他們竟然想對我們動手!我們傳天子旨意,代表的是聖上,收的是國稅,我們走了這麼多個地方,還是第一次看到有刁民敢抗旨的!”

王監軍卻還是心驚膽戰,畢竟是軍營中歷練過的人,自是比宮裡太監眼神更好。

自打他們入了城,他就隱約有一種不安。

嵐縣看起來太奇怪了!

其他不說,光是剛才鬧事的那些老百姓,一個個長得人高馬大精神十足,眼裡一陣陣的兇光,哪裡像是普通老百姓。

其他縣的老百姓全都是枯瘦如柴,神情麻木而呆滯,若見他們動了刀劍,躲閃都不及,怎還敢往前?

更別提眼前這個山大王,雖然看著斯斯文文的,可在剛才那種情勢之下一呼百應,面色不變,一言就能震懾住這幾萬老百姓,可見此人不好對付。

詭異,真是太詭異了。

徐振英笑著解釋道:“公公有所不知,我們嵐縣去年受災嚴重,老百姓們跑的跑,散的散,如今這地方已是流民居多。這些人都是一路從流民堆中殺出來的,自然比旁人兇狠得多,您莫怪罪。”

周太監斂了神色,聽徐振英這樣解釋,這顆心才算是落回到肚子裡,他又問:“徐縣令,稅收的事情你能做得了主嗎?”

徐振英含笑點頭,“這個自然。”

周太監大喜,“那就太好了!可省了我們的功夫了。”

“您說得對。交稅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嘛。”

“功名,啥功名。”

“就是老百姓。”

“原來如此。那這二十萬兩…何時能夠收上來?”

徐振英旁邊那隨從卻拿出了一沓厚厚的銀票,用餐盤裝好送到二人面前。

周太監不解其意,可看見銀票自然是歡喜,心想著這徐振英還挺上道,瞧瞧人家這手筆……

果然,下一秒就聽見徐振英說道:“這兩萬兩,是孝敬二位大人的。二位千山萬水的趕來,著實辛苦,這銀子算是給二位上的第一道菜!”

周太監撫掌而笑,全無方才的那一點戒備,笑著拍徐振英的肩膀:“徐縣令啊徐縣令,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倒是很會做事,有前途!”

而一旁的王監軍見周太監拿了錢,略一猶豫,也拿走了。

徐振英一臉為難之色,又壓低聲音說道:“公公,我有一事相求,這嵐縣去年受了災,這裡如今流民居多,他們如今是身無分文…這二十萬兩稅收實在是太重了,公公能不能想想辦法…我這該孝敬的一定孝敬!”

說到稅收的問題,周太監一下就冷臉了,立刻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徐縣令,話怎麼能這樣說,我們都是朝廷的官員,是代表陛下的旨意來收稅,你拖拖拉拉的難道是要藐視聖上?”

“這個…可萬萬不敢!”徐振英露出一臉惶恐之色,“公公,我沒說不交,只是說能否緩兩天再交?”

“不行!一天都不能緩!”周太監此刻已經全然忘記了在城門前被嚇得瑟瑟發抖的自己,徐振英越是伏低做小,周太監就越覺得她軟弱好欺,此刻架子也擺起來了,嗓門也大了,“若大周朝的人都像你這般,那還得了?徐縣令,這不交稅賦可是重罪!你且掂量掂量自己個兒的分量!”

而此刻茶樓下,錢珍娘正奮筆疾書,寫到關鍵處還愁眉苦思。

城主說內容一定要寫得很有煽動性。

怎麼樣才叫有煽動性呢?

改幾個字算不算?

錢珍娘打定主意,潤色一番後遞給身邊那人,身邊的人立刻快馬而去,交給了正在廣場上等候的劉建林。

劉建林接了那紙條,立刻一臉凝重的開啟,望著底下萬千老百姓那期盼的臉一字一句的念道:“城主賄賂五萬兩銀票,苦苦哀求周太監放過我們嵐縣,周太監不允,要我們兩天之內務必將稅款繳齊。”

劉建林自己唸完都愣了一下。

苦苦哀求?

怎麼看城主都不像是會苦苦哀求別人的人啊?

想當初他們搞雞仔孵化失敗的時候,那城主批評人的時候可謂是中氣十足,一炷香時間還不帶重樣的!

這…到底是誰寫的紙條啊,不會是在中間添油加醋吧?

底下立刻有黑臉漢子罵道:“奶奶的,逼死我們算了,我家裡老的小的加起來十幾口,哪裡拿得出十幾兩銀子出來?”

“五萬兩,天爺啊!”

有人混在隊伍裡義正言辭:“沒事兒,咱們城主定是掏的她自己的腰包!聽說下半年要搞那個什麼兒童營養補貼,說是以後每天給城裡的娃兒一個雞蛋,這五萬兩打發了出去,下半年娃兒們的雞蛋怕是沒了!”

“這天殺的狗太監!”

這邊群情激奮,茶樓那邊卻是清風雅靜。

周太監繼續說著:“徐振英,你好大的膽子哇!竟然把曄縣也囊括其中,隱瞞稅收!怎麼,你這是要造反不成?!”

徐振英哀求道:“公公,這…流民來了,我總不能把他們往外趕吧。那曄縣原來的老百姓早就跑光了,我讓這些流民們過去重新開荒住下,那也是為朝廷解決了一大患,那是功勞一件啊!”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不報?”

“報?這…報給誰呢?這也沒人管哪——”

“怎麼報那是你的是,收稅是我的事情!不管怎麼樣,你隱藏人口是事實,嵐縣這邊定額是二十萬兩,曄縣那邊至少也得四十萬兩!”

在場的人皆是一驚!

好傢伙,曄縣還沒嵐縣大,也沒嵐縣富裕,人口也比嵐縣少,這幫狗東西開口就要四十萬兩!

就連徐振英也忍不住冷笑。

她明明記得讓明小雙去報的二十萬兩,這太監上下嘴皮子一張,竟然就翻了個倍。

好黑的心腸!

也難怪大周朝民不聊生。

而這一驚天動地的訊息正以迅雷掩耳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傳向廣場方向。

劉建林開啟那紙條看的時候,驚得險些站不穩。

他平復良久才哆哆嗦嗦的念道:“二十萬兩稅收是嵐縣單獨的稅收,加上曄縣和高新縣,周太監席間突然加稅至一百萬兩!”

——轟。

嵐縣的百姓們徹底驚呆了!

加稅至一百萬兩?直接再加四倍?

出大事了!

立刻有人拔出刀來,直接跳到高臺之上,舉著刀振臂大呼:“孃的,這日子過不下去了!一百萬兩,呸!老子現在就去一刀捅了那死太監,再去把娃兒們的雞蛋錢給搶回來!是個男人的,不想受欺辱的,想堂堂正正的做個人的,跟我衝!”

“交稅也是死,不交也是死,這朝廷不把我們當人,不顧我們死活,我看索性反了這天!”

“兄弟們,操傢伙,跟我衝!”

“殺太監!反周朝!穿衣吃飯!活個人樣!!”

廣場上不知是誰跟隨喊了幾句,隨後不少人當真操起傢伙,徐振英潛伏在廣場上的人頃刻出動,喊著口號間無數的老百姓紛紛加入,朝著酒樓方向而去!

更有那年輕的衝在最前面,他們人多勢眾,氣勢洶洶!沿途的老百姓一看見這架勢,全都閉門不出,吩咐著家裡人把值錢的東西全都收起來。

也有膽大的姑娘非要拿傢伙跟著,卻被自家爹孃拉扯著進屋,只能在屋內尖著聲音大喊著:“殺太監!反周朝!穿衣吃飯!活個人樣!”

緊接著旁邊有一道蒼老的聲音嘶聲力竭:“殺太監!反周朝!穿衣吃飯!活個人樣!”

“殺太監!反周朝!穿衣吃飯!活個人樣!”

那聲音如海浪匯聚,一聲高過一聲,帶著嵐縣人民的怒火,人群越來越多,嵐縣的街道立刻人滿為患!

劉建林一看這架勢,連忙爬起來去通風報信!

而錢珍娘單手托腮,皺眉想著:剛才說一百萬兩是不是有點太多了,老百姓要是懷疑了可咋辦?

不行啊,今兒個嵐縣是必須要鬧騰起來的!

鬧吧,鬧得越大越好,最好鬧它個天翻地覆!

而酒樓上,徐振英坐的下首位置剛好對著窗外,遠遠的她最先看見了那股人潮。

她低頭,舉起酒杯,勾唇。

隨後她抬頭,少女的眸子裡精光閃閃,陽光落在她的臉上,襯得她的臉孔彷彿起了一層淡淡的不真實的光暈。

“諸位,先不忙著說這些事,先吃菜。這第二道菜,保證比第一道菜更豐盛。只不過我得賣個關子,煩請二位移步樓下。”

“哦,是什麼?”

“您二位下樓就知道了。”

周太監有些不情不願的起身,要不是看在徐振英先前態度很好,將他哄得服服帖帖的份兒上,周太監那是懶得挪動一步!

更何況第一道菜就如此的別開生面,讓兩人多少對這第二道菜也起了興趣。

“徐縣令,你這第一道菜送銀子,第二道菜莫不是送美人?嘖嘖嘖,徐縣令哪,別看你年紀輕輕,卻很懂得為人處世啊。你放心,只要你把這六十萬銀子給我收得整整齊齊,我回去一定為你多多美言幾句,讓你正兒八經的變成縣令也未可知啊!徐縣令這前途是一片大好啊!”

徐振英的態度愈發謙卑,“那就全仰仗二位了。”

等那幾人下了樓,徐振英卻慢悠悠的坐回了原位。

這滿桌子的好酒好菜,徐振英似乎難得享受這片刻的寧靜時光,竟然絲毫不慌優哉遊哉的端起了酒杯。

隔壁廂房的劉大壯、徐德遠等人全都走了過來。

而明小雙也急匆匆的趕過來,衝徐振英耳語道:“城主,剩下那幾百人都被灌醉捆了起來。”

“做得很好。”

“三娘和周博他們呢?”

“已經整裝待發!”

“好!”

徐德遠急忙問:“振英,你不下樓陪同嗎?”

徐振英拿起筷子,素手翻動了一下菜品,夾了兩筷子慢條斯理的送進嘴裡,一派氣定神閒,“不急,再等等。”

面對這樣看不清摸不透的徐振英,徐德遠快急瘋了!

“如何能不急,振英,六十萬兩啊,我們如何掏得出來!這狗東西分明就是坐地起價,趁著這個機會中飽私囊!這西南一片不知道還有多少百姓深受其害!振英,都這個時候了,你怎麼還有心情吃飯!”

“父親不必動怒,您放心,他走不出嵐縣。”徐振英不緊不慢的趕緊吃了兩口,笑著說道,“越是著急的情況越得冷靜,您先緩緩。”

看著這樣冷靜的徐振英,徐德貴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他們和黃牙子討價還價的那個夜晚。

當時徐振英也是如此篤定而冷靜,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

此刻看她胸有成竹,怕是早就有了應對之策。

只不過如今箭在弦上,徐德貴實在想不出解決的法子。

可這樣困在這裡,徐德貴實在學不會徐振英的冷靜,他看著視若無睹一臉鎮靜的眾人,終於忍不住也跟著下樓去檢視情況。

而屋內剩下劉大壯、明小雙、盧飛、六人親衛隊,就連錢珍娘也慢慢的走了上來,迎面和徐德貴在樓梯轉角處碰上。

錢珍娘卻攔在徐德貴面前,笑眯眯的說道:“老爺,城主自有決斷,你不要著急。您先上去等著城主,我怕下面的畫面太血腥會嚇著您。”

徐德貴看著如此鎮定的眾人,心中的不安愈盛。

徐振英手底下的這幫人太鎮定了——

這分明像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事情。

不知想到了什麼,徐德貴臉色大變,再去看錢珍娘那笑臉時,總覺得對面的人像是催命的惡鬼——

不好!

徐德貴快步下了樓梯,卻聽見了下面一陣劇烈的嘈雜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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