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隱面上浮起一抹極為難堪的笑意,這連夜送糧的事情他是揹著其他三家乾的,如今陳章義一死,那另外兩家家主此刻一臉震驚的望著他。

王隱可不覺得徐振英這番話是真的表揚他,這分明是借他立威給另外兩家。

王隱笑得尷尬,只能無視劉顧兩家那怨懟的目光,拱手對徐振英道:“能解大王之困,能為百姓做點實事,乃我王隱之幸。大王若有驅使,我王家在所不辭。”

“說得好,王老爺知情識趣,懂得進退,你放心,我必善待你們王家族人!”徐振英笑著,拍著王隱的肩膀,果然那劉顧兩家立刻打蛇上棍,跪在徐振英腳邊求饒,“大王,小的也願意交出全部家產幫助全城百姓共渡難關!還請大王笑納,容小的為百姓們盡一番心意!”

“陳章義此人在嵐縣欺行霸市多年,今日得虧大王出手,替我們嵐縣除掉了這禍害。我嵐縣終得太平,大王功不可沒!小的也願意獻上糧草三千石,以後小人及其全家唯大王是瞻,大王讓小的幹什麼,小的便幹什麼!”

這表忠心的倒是快。

江永康那邊已經面不改色的將陳府人頭收集起來,找人掛在城內最顯眼的地方,劉顧兩家看著陳章義的頭顱,那是嚇得魂飛魄散,心裡什麼想法都沒有了。

徐振英滿意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請三位放心,我徐振英不白借糧,以後有回報你們的時候。”

三人面面相覷,冷汗直流,心中暗想千萬不要回報,您直接拿走吧。

經歷過這麼一場砍頭鬧劇,許是被徐振英的暴力手段鎮壓,很明顯嵐縣的百姓們聽話了許多。

各項工作也推進得更快了一些。

苗氏看著一車又一車推進糧倉的糧食,偌大的糧倉被逐漸填滿,工人們熱火朝天的幹著,她則帶著人仔細的登記造冊,又算著今日城內這四家富戶送進來的糧食怕是足夠他們撐過好幾個月。

苗氏一面覺得欣喜,一面又想起那血腥的畫面。

她一下又覺得這些糧食似乎還沾著溫熱的血。

徐振英命今日繳的糧食拿出部分分給全城百姓,一則是為了讓他們齊心協力,收買人心。二則也是考慮到許多百姓家中沒有餘糧,若不開倉放糧,怕是許多百姓活不過這個冬天。

分糧食的工作並不輕鬆,於是徐振英派了連氏、錢珍娘、馮大嬸等人過來幫忙。

很快,徐家眾人也來了。

黃翠娥帶著兩個兒子,二房的幾個人也都趕過來。

起初老百姓以為徐振英說的分糧只是戲言,哪知到了下午,就有人來將他們分了號,並讓他們在家等著拿好器具,等會自會有人來叫號。

那人還再三強調,今日糧食足夠,必須要叫到自己的號才能出門,早去了也只是在寒風裡等著,沒有必要提前出門打擠。

即使是如孫清臣這樣聲名在外的好官,也不曾這樣大手筆,竟給全城的百姓發糧!

嵐縣的百姓們將信將疑,心中卻有了期待,他們坐在家裡如坐針氈,等日頭偏西的時候,就聽見有動靜。

有人立刻跳了起來,心急火燎的去開門:“是不是真的發糧了?”

“真的嗎?真的發糧,家家戶戶都有?”

有人已經領了糧食回來,歡喜得直跳,大聲彙報著情況:“是是是,所有人都有!昨兒個不是有人來挨家挨戶的登記情況嗎,大王把咱們所有人的情況都摸得清清楚楚,你家裡幾口人,幾個娃兒,有幾畝地都寫在那兒呢——”

有人探出頭,看著那人背後沉甸甸的糧食羨慕得要死,“真的假的啊,咋分的啊,是一家分一斗,還是按照人頭分啊。我家小子多,是不是就能多分點啊?!”

“別說是小子,姑娘也有!”

“啥,姑娘也有?!!”有人立刻急切的詢問,他家只有三個姑娘,一個小子還在嗷嗷待哺,從來分糧時都不算女人的人頭,因此他正怨天載道,哪知聽聞姑娘也有,立刻就急了,“真的假的,姑娘也有,你確定?”

“我確定!分糧的人說了,姑娘一斗米,小子一斗米,都算人頭!當時還有人不服氣呢,說憑啥女人也算在裡頭,那分糧的大姐就問他女人是不是人,還問他女人是不是就不吃飯,一頓好吵呢。那大姐還說了,以後再對女人分糧有意見的,那就不要來領城主的糧食!給他們吃的還屁話多,這種人就是見不得別人也有…”

“感謝蒼天,感謝大王!”那人急得跪在門邊,衝著縣衙的方向就磕頭,起來時老淚橫流,“我家幾個姑娘有救了…大王好啊…大王老了咱老張家才有口飯吃…來,三娘,快跟著爹給大王磕頭…”

旁邊那姑娘登時跪在門口,朝著縣衙方向鄭重一拜。

也不知咋的,旁邊那幾人看著,愣是紅了眼眶。

誰又能想到,就因為徐振英發糧這一舉動,嵐縣的老百姓們立刻接受了徐振英等人。

甚至有人大逆不道的想著:似乎這個山大王當縣令也不錯。

而此時此刻,徐振英並未參與發糧,她只讓徐音希帶著徐家人過去幫忙,鳳兒則留在身邊聽候差遣。

因為劉大壯回來了。

他帶回了李招娣的訊息。

也帶回了一個胸脯豐滿,渾身上下都是脂粉氣的女人。

當劉大壯說起這女人是河邊一帶最有名的老鴇時,徐振英就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那老鴇猶如驚弓之鳥,對著徐振英這種山匪頭子瑟瑟發抖,險些連話都說不清楚:“大王容稟,那招娣…性子也太烈了,這回來我養她兩日,只不過提了一嘴讓她接客,她竟然就跳湖自盡,我們好幾個姐妹都沒能拉住她…大王…這怪不了我們啊…我們可沒動過她一根手指頭,是她自己想不開…”

徐振英只覺得眼前一黑,險些跌坐在椅子中。

那大壯毫不憐香惜玉,直接一腳踹在那老鴇後腰,怒喝一聲:“放你孃的屁,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嗎?敢對著我們城主撒謊,信不信我把你手底下的姑娘全部抓來詢問一番,若是證詞對不上,我就把你扔進詔獄裡,各個大刑全部來一遍!”

那老鴇疼得“哎喲哎喲”直叫喚,被這麼一恐嚇,這下是啥都不敢隱瞞,“天地良心,媽媽我真的沒碰過她一根手指頭,是幾個丫頭使壞。昨兒個來了個不太好伺候的客人,她們…她們不想去伺候,就哄騙那招娣去…”

媽媽哭哭啼啼,覺得自己好不冤枉。

而徐振英面色隱隱發白,“說下去!”

“那招娣性子也太烈了,從進來第一天就不吃不喝,還幾次抓傷看守的人。我本來說養養性子,磨磨她的脾氣再讓她接客,哪知昨晚她就這麼去了…我也不知咋回事,就知道她進去沒多久,就聽見屋子裡摔杯裂盞的,後來他們說招娣就直接從窗戶縱身一躍跳進了護城河!”

徐振英只覺得腦子裡空白了好幾秒,根本無法消化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她急促的呼吸著,一雙手緊緊抓著長几一側。

鳳兒已經哭成了淚人,她眼疾手快的扶著徐振英,喚了一句:“公子!”

那大壯繼續問:“屍體呢!難不成她跳下去了你們就不管了?”

“大王啊,那護城河是連著的,水又冷又深,這大冬天的,誰願意去打撈。等我發現的時候,屍體早就不知道被河水衝到哪裡去了。我是真的冤枉啊,就因為這個,那客人發了好大脾氣,險些砸了我的牌子,我是低聲下氣跪地磕頭才撿回這一條小命哪,要是早知道這死丫頭這麼烈性,我…我…又何必收她進來,給自己攤上這樣的禍事!我真…我真是冤枉死了……”

鳳兒又氣又急,眼淚簌簌,想起李招娣的音容笑貌便是心如刀絞,“那個男的呢,把他給我抓上來,我要殺了他給招娣報仇!”

“啊…”那老鴇一臉無措,“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徐振英一拍桌面,騰得站起身來,渾身威壓逼向那老鴇:“死了?怎麼死的?”

“他早上不是被幾位當家的砍了腦袋嗎?”老鴇說得猶猶豫豫,“就是陳家那大公子啊…”

這下,屋內人都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之中。

徐振英愣住了。

是不是…她早一步對陳家人下手,李招娣便不會是這個屍骨無存的結局?

徐振英臉上的血色剎那全部褪去,她喃喃說道:“要是我早一步…”

鳳兒立刻打斷她:“城主,你千萬不要有這樣的想法,這都是命…我們誰都不知道昨晚會發生什麼,招娣的事情,跟您沒有因果關係,您萬萬不可自責!”

大壯也道:“城主放心,我現在就帶人下水去撈招娣姑娘的屍首,所謂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一定把招娣姑娘帶回來!”

徐振英的眼眶紅了,她久久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是一座入定的雕像。

那老鴇哆哆嗦嗦的求饒:“大王,這件事真的跟我沒有關係啊,若早知那招娣是大王的心上人,就是給我借幾個膽子我也不敢為難她啊!我手底下那幾個姑娘,我都教訓過了,您若是還生氣,我就把他們全部叫來給大王賠罪!還求大王網開一面,給我留一條活路啊——”

鳳兒氣不打一處來,“你給我滾!”

那老鴇聞言卻立刻大喜:“我滾,我現在就滾……”

徐振英轉過頭來,看了鳳兒一眼,她的聲音有些低沉:“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會兒。”

鳳兒欲言又止,擦了擦眼淚,卻沒說什麼,只是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她不敢離得太遠,又不敢進去安慰徐振英,只好坐在不遠處的門檻上,痴痴地望著屋內的燈火。

李招娣死了,姑娘怕是也要傷心自責一輩子。

不知道為什麼,鳳兒也很傷心,她為李招娣傷心,也為徐振英傷心,更為這個世道傷心。

李招娣…那是個好姑娘……

雖說曹琴兒為人刻薄,跟錢珍娘之間還鬧得不愉快,可是李招娣卻心地善良,之前還偷偷給他們塞過餅子。

平心而論,雖然李招娣是曹琴兒的女兒,可她一點也不恨李招娣,甚至覺得李招娣比自己還要可憐。

如今引章也死了,李招娣早就沒了活下去的念頭,這下乾脆去陪引章了。

可曹琴兒和李秀才一家人還活在世上。

鳳兒覺得真不公平。

憑什麼好人就得這般命苦?憑什麼能吃苦的人就越要吃苦?憑什麼壞人們活得這般瀟灑?

她鳳兒跟李招娣有什麼區別?

她李招娣好歹還跟著爹孃這麼多年,她呢,自小就被賣,到處輾轉,若不是姑娘,她和錢珍娘現在還過著被人欺辱不敢反抗的日子。

這天底下有多少個李招娣和鳳兒?

鳳兒真是不明白,為什麼女人活在這世上就得如此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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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振英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內。

外面是百姓們的歡呼,他們讚揚徐振英的功德,他們歡天喜地的拿著糧食回家,他們議論著這新大王有多好。

可是這一切的熱鬧都和她無關。

苗氏他們發完了糧,回來的時候看見縣衙大堂大門緊閉,裡面卻還亮著燈火。

又聽鳳兒提起李招娣的事情,徐家眾人也不由得抹淚。

“那李秀才真是造了大孽了,什麼東西!”

就連黃翠娥也呸了一口,“今兒個他來領糧的時候,我聽他那口氣,還準備以後不認李招娣這個女兒呢,說是丟了他老李家的臉。也不想想他們三口人吃的糧食是誰換來的,他們家別的本事一樣沒有,卸磨殺驢的本事倒是一流!”

連氏自己是三個女兒,因此更是感同身受,此時想起李招娣種種,也不由得紅了眼眶,“那丫頭是個好的,攤上這樣的父母也是命……只能希望她下輩子投個好胎,託生到富人家中去,也免得受苦。”

苗氏便道:“等這邊的事情忙完了,咱們就去觀裡燒幾炷香,祈求佛祖保佑那孩子下輩子過得別這麼苦,也讓佛祖給她找個好人家。”

黃翠娥嘆氣,“哎,要是早點把那陳家人殺了就好了。就晚了一步,說不準就能救回招娣那丫頭了!”

鳳兒擦淚,正欲反駁,徐音希卻已經義正言辭的提醒道:“大伯母以後萬萬別說這樣的話了。六妹跟招娣感情最好,此刻她還不知如何自責傷心,您就別在她傷口上撒鹽了。”

那黃氏立刻道:“我省得,我省得,我就是這樣順嘴一說。”

苗氏一臉憂心忡忡,“她怕是晚飯還沒吃吧,這樣熬著可不是個辦法啊。要不我去叫她?”

鳳兒搖頭,“夫人您別…讓姑娘一個人待會吧。她想通了自然會走出來的,咱們別逼她了,她已經夠難受了。”

苗氏唉聲嘆氣。

而二房幾個小的明顯嚇壞了,先是早上親眼目睹徐振英砍了那麼多人的腦袋,現在又聽到說李招娣投河自盡屍骨無存。

若說陳家跟他們無甚交情,他們除了害怕徐振英的鐵血手段,便無其他。

可李招娣不是旁人,幾天前他們還在一起說話,轉眼卻香消玉損,讓人不得不感嘆世事無常。

徐明綠也是眼眶發紅,抱著自己小娘不肯撒手。

而徐樂至卻想著李招娣那人太過軟弱,也怪不得總是受人欺負,人的命都是自己掙來的,她徐樂至可不能落得個李招娣的下場。

徐家眾人也漸漸散場。

等到夜深以後,城內一片安靜,鳳兒卻一直候在外面,錢珍娘來叫了她幾次,她都不肯走,口口聲聲說要等著徐振英出來。

錢珍娘多少有些吃味,想著以前鳳兒可從來沒有這樣赤誠的待過她。

可又轉念一想,徐振英是何許人也,她拿什麼跟人家相提並論,鳳兒如今是徐振英眼前的第一紅人,不管幹什麼都帶著她,自己則淪落為第三梯隊的人,她是有些嫉妒,又有些心酸。

錢珍娘將大氅留給鳳兒,又給她拿了個手爐,見她打定主意陪著徐振英耗,也只好搖頭離開。

夜深人靜,更深露重,月上枝頭。

江永康來了。

原來流放隊伍裡的這些人都陸陸續續聽說了這件事,不由得為李招娣惋惜,心中更是唾棄了李秀才一家人千次萬次。

倒是李秀才家,如釋重負。

據說李秀才還濁酒三杯,那意思是終於不用擔心他老李家有一個做妓子的女人,不由神清氣爽,卻還是裝模作樣的令曹琴兒燒紙。

曹琴兒那是真的傷心,嘔得臥病在床。

可惜卻無人同情,直罵她是活該。

若是方老太太在此,肯定少不得還要潑她幾盆冷水叫她清醒清醒。

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江永康看著屋內一直燃燒的燈火,問道:“城主還沒有出來?”

鳳兒有些擔憂,“都兩個時辰了。我真怕…怕姑娘想不開。怕姑娘自責沒有早些救招娣姑娘。你也知道,姑娘向來重情重義,這回怕是不知道要傷心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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