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鶯見眾人都擔憂的看向自己,她沒想到一場小小的感冒竟引來這麼多人的關心,心中一暖,面上浮起勉強的笑,“叫大家擔心了,我發了熱吃了藥好多了。”

黃氏坐在床邊,摸了摸她的額頭,這才略略放心,“好像是沒之前熱了。”

徐青鶯見黃氏一臉灰白,眉宇間醞著疲憊,眼周下一圈青黑色。

徐青鶯知道上了年紀的人熬不得夜,心頭有些動容,便捏了捏黃氏的手,“祖母,我真沒事了,您年紀大了,快些回去歇著吧。萬一孫女好了,您卻病倒了,我不成罪人了?”

黃氏也確實有些熬不住,心裡也感動徐青鶯這般顧念自己,便對幾個兒媳吩咐道;“行,老婆子熬不住,你們幾個小的多看著點。這剛生了一場風寒,明早弄點清淡的給這丫頭吃,補補身子。”

幾個兒媳婦也連忙應答。

苗氏對連氏和趙氏道:“二嫂,弟妹,你們也回去吧。我看鶯兒燒也退了,我一個人能應付,你們先回去休息吧,省得耽誤了明日的趕路。”

趙氏卻道:“眼看著這雨是小了,明早還不知道能不能趕路呢。”

苗氏卻道:“出了何事?”

“你還不知道嗎?”趙氏壓低聲音,“我先前聽到有人說解差隊伍裡丟了人了,那個劉結實一直沒回來。趙班頭說等雨停了上山去找找呢。”

苗氏蹙眉,一臉坦然,倒是旁邊的徐德貴身子明顯一僵。

“唉,先前不是說他在村子裡嗎?”

“誰知道呢,一直都沒看見人。”

黃翠娥對著老天祈禱:“善惡有報,希望那劉結實在山裡摔死了,或者是掉下山崖了——”

見苗氏和趙氏都望著自己,苗翠娥哼了一聲,“怎的,我就說出來了。別說你們心頭沒這麼想過?你們難道就不怕那劉結實哪天報復我們?現在好了,禍患除了,咱們以後不用害怕他報復咱了。”

想是想過,哪裡好明目張膽的說出口?

苗氏扯了一下黃翠娥,“大嫂,隔牆有耳,別亂說話。”

趙氏也道:“現在劉結實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萬一找著人了呢。而且整個隊伍裡就咱們家和他有仇,萬一劉結實真出了什麼事,趙班頭第一個懷疑的就是咱們。這個時候,我們更該低調才是。大嫂這話要是被別人聽到了,怕是有心之人要懷疑上咱們徐家。”

黃翠娥哪裡能想到這麼多,一聽趙氏這樣說,著實被嚇到了,一下變得如鵪鶉般不說話了。

徐青鶯卻啞著聲音說道:“劉解差怕是困在山裡了,明兒個咱們徐家也出幾個人去尋尋,說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人呢。”

徐德貴站在旁邊,深深看了一眼徐青鶯。

卻見那人臉色素淨,蒼白的臉上泛著高燒剛退的酡紅,更襯得一雙眸子清亮。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誠懇擔憂,好似昨晚一刀割開劉結實喉嚨的人不是她。

徐德貴心頭直跳,迎上徐青鶯的目光。

兩人視線交錯。

方慧鳴卻道:“是啊,要不明日我也跟著趙班頭出去找找吧,劉解差這麼大個人了,只要不遇到猛獸,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苗氏送走了他們幾人,又走到門外跟趙班頭和明小雙也交代了兩句,這才回來。

卻見徐青鶯已經起身,苗氏和徐慧鳴一把按住她。

徐慧鳴道:“妹妹你想要什麼,告訴我,我去拿。”

徐青鶯搖頭莞爾,蒼白的臉猶如玉石一般透亮,“我睡不著,想起來站一會兒。”

苗氏替她捏好了被子,“你想都別想。安心給我躺在床上,你看看,你這一病,所有人都為你擔心。你都是個大姑娘了,怎好意思讓祖母這般操勞?快快躺下,你要什麼叫我便可。”

徐青鶯頭重腳輕,發燒汗了一身後,此刻反而神情氣明,頭腦分外清楚。

可她也著實不好讓苗氏操心。

徐青鶯屈服了,便道:“哥哥,你幫我把那本《山海集》拿過來,我就坐在這看看書。”

徐慧鳴卻不肯,“夜間看書,容易傷眼。”

“哥哥你就去吧,我現在腦子清醒得很,半點睡意也無。我看會書,說不定瞌睡就來了。”

“那好吧,既然如此,我守著你。爹和娘趕緊去睡,我年輕,我陪著妹妹。”

方慧鳴難得說一不二,當真跑下炕去給她拿書。

徐梅曉倒是睡得雷打不動,這麼多人來來往往都沒把她吵醒。反而是苗氏忙活擔心了一整天,沒過多久,眼睛也微微合上了。

徐德貴反而是睡不著。

不過他怕被人看出異常,更怕苗氏問起,便不敢翻身,只閉眼假寐。

徐青鶯便坐在炕上,開始翻那本未看完的遊記。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很疲憊、很惶恐、很急躁。

她曾經問過徐老頭殺人是什麼感覺。

徐老頭說的什麼來著,好像說的是當時沒什麼感覺,但後面很長一段時間不想吃肉。

算起來她的手上已經有兩條人命了。

她以為自己已經適應了大周朝的生活,可是直到陷入迴圈殺人的夢境裡,劉結實那雙驚恐的眼睛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並沒有擺脫殺人的負罪感。

心是麻麻的,腦子是空空的,有點噁心。

可她面上卻必須表現得雲淡風輕,因為她知道,一旦她露出一點馬腳,緊接著徐德貴和明小雙兩個人都會崩潰。

身為主心骨,她必須穩住,必須讓人看不出喜怒。

雨聲淅淅,到了凌晨天光麻麻亮的時候,雨勢變小。

眾人正在酣睡之中,這幾日都是風餐露宿,難得找到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眾人也是累極了,村子裡一片安靜祥和。

徐慧鳴當真是說到做到,竟一直陪著徐青鶯。

他也拿著一本書靠牆坐著,偶爾用餘光打量徐青鶯,卻見她手裡那本書似乎很久沒有翻動過了。

徐青鶯眼睛盯著書本,可腦子卻不知飛到了什麼地方。

徐慧鳴知道,妹妹今夜有些心不在焉。

等確認苗氏他們真的睡去以後,徐慧鳴挪了挪屁股,緩緩的靠近了徐青鶯,果然見她手裡那本遊記還是最開始的那一頁。

徐慧鳴嘆口氣,只覺得妹妹似乎有很多煩心事。

他也不由得輕輕問道:“青鶯,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能告訴我嗎?”

徐青鶯偏頭,那雙淡雅如霧的眸子凝神,似乎心思才飛回到這間屋子裡。

“哥哥想知道什麼呢,該知道的我都告訴你了。”

徐慧鳴搖頭,眼神篤定,聲音低沉,“我知道,你和爹爹都沒有說實話。”

“你當時在場,發生了什麼應該清楚才對。”

徐慧鳴欲言又止,可他卻有一種預感,徐青鶯不會告訴他真相的。

他找到爹和妹妹的時候,就已經察覺到了不對。

二伯父手上的傷很怪異,而且當時只有明小雙和徐青鶯身上有血。

若二伯父當真如爹所說,是走錯路摔下去導致的受傷,為何爹身上沒有血?

按照常理,二伯父摔倒,爹肯定是要去扶一把,為何爹爹身上半點血腥氣也沒有,反而是後到的徐青鶯和明小雙身上有濃厚的血腥氣?

沒錯,即使後來被大雨沖刷乾淨了,可當時他兩身上的血腥氣很重,絕對不是二伯父手上的小小傷口造成的。

更何況,當時徐青鶯的臉色雖然很平靜,可眼底深處卻有一種難以察覺的殺氣。

徐慧鳴自幼體弱,因此心思比旁人更敏銳一些。

聯想到今夜劉結實的失蹤,徐慧鳴心底猛地跳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想法來。

他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只覺得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於是他偏頭去看徐青鶯的臉色,想從她那的表情中窺出一二。

徐青鶯的瞳孔很黑,神色卻很淡然,似乎是察覺到了徐慧鳴的想法,她合上了手中的遊記,幽幽問道:“哥哥,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麼?”

徐慧鳴有些驚慌的收回了視線,笑得有些勉強,“沒什麼,就是想著雨小了,明天又得趕路,你身子可受得住。”

“發過燒了,也吃了藥,應是無礙。”徐青鶯也嘆氣,看著自己這瘦弱的身板,“不行啊,還是得多練練。”

“練?妹妹打算如何練?”徐慧鳴有些好笑的看著她,“你一個姑娘家莫不是要去耍大刀?”

“大刀太重了不適合我,我適合近身肉搏,弓箭也不錯——”

“你拉得開弓嗎?”

“所以要練嘛,練著練著總能拉開的。”

徐慧鳴只當她是說笑。

這世道哪裡需要一個姑娘家如此拼命。

次日,驟雨初歇,天光大亮,看起來像是個好天氣。碧空如洗,山林裡一陣雨後的清冷。

徐青鶯召集了大部隊說明昨日情況,又命所有人去尋了屍體來,最後發現村子裡一共有十一具屍體,都是留下不肯逃荒去的老人。

“大家不用擔心,這十一具屍體都是普通農戶。昨夜我和趙班頭已經檢視過,初步估計是附近山匪下來搶糧食,並且殺了他們。我們既然路經此地,又見著了這樁慘事,便不得袖手旁觀。我的意思是,大家在南邊大槐樹下挖幾個坑,讓這些個老人全都入土為安。”

此話得到了眾人的一致認同,畢竟人死都講究個入土為安,不過是挖個坑的事情,也算是功德一件。

“可是這萬一他們的後人回來了,分不清屍首怎麼辦?”

“對了,也不知道他們後人還會不會回來,說不定回來的時候都只剩白骨了。”

“要不咱們立個碑吧。”

“可是也不知道他們姓甚名甚,如何立碑?”

徐青鶯拍板做了決定,“我方才看見村裡有祠堂,咱們待會留下手書一封。說明這些老人家埋在那裡,衣物和形容有什麼特徵,讓他們後人回來後自行辨認。”

“這法子好!”方老主動請纓,“不如我來寫吧。”

徐慧鳴也道:“我也來寫。”

兩個人鋪開宣紙,寫上了他們一行人於某年某月某日因避雨經過此處,見到這些老人時的樣子,出於道義將人入土為安,同時也按照埋葬順序將所有人的衣飾特徵都寫得清清楚楚,以期其後人能夠清楚辨認。

當然經此一事,大部隊裡也是人心惶惶,只竊竊私語的商討了起來。

“他們都被流寇殺死了,那咱們呢,我們還繼續往金州方向走嗎?聽說今年金州受災嚴重,看這架勢,怕是少說也有數萬流民。我們這一行人勢單力薄的,若是再遇上了流匪該怎麼辦?”

“可不經過金州繞路,難不成往回走?後面可全是大山,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出來,我可不想往回走。”

“我們這行人怎麼這麼倒黴,這下說不定黔州沒到,人先死在路上了。”

“對啊,咱們的乾糧也所剩無幾了。你看吧,現在又這麼大雪,流民又這麼多,咱們還指不定能全須全尾的到達黔州呢。”

眾人一片長吁短嘆,面有愁容,趙班頭只好拿出地圖來攤在地上,又用樹枝指著向眾人解釋:“咱們之前被流民追的時候跑叉了路,現在已經快到金州的地界了。翻過金州這幾座大山,就到了黔州邊緣。如果往前走,大約還需要十幾二十天。如果往後走,我們有可能會遇見之前藏在山裡的那一批流民。”

“合著進退兩難唄。前面是深山大雪,後面是流寇流匪——”

趙班頭也雖然不願意承認,但這也是事實,只好無奈道:“是這麼個意思。”

“班頭,咱們是必須按時抵達黔州嗎?今年的光景這般不好,您能不能手頭鬆鬆,尋個理由,我們去城裡避一段時間的風頭,等路上太平了咱們再上路唄。”

有人眼睛一亮,立刻附和道:“就是啊班頭,不說我們這些犯人,就您和解差兄弟們的命也是命啊。這萬一路上再遇見流寇,咱們這一行老弱病殘,肯定只能全軍覆沒的命。朝廷既然判了我們流放,那就是要留我們的性命,若我們這一幫人全部死在路上,那還流放個什麼?直接在汴京城砍頭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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