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聖牆監獄,王錦跟著犀鳥,到了距離教堂不遠處的小洋房門口。
這裡是主教的家。
王錦很識趣地把自己的功勞全讓給了犀鳥,並且叮囑他,一定不要在主教面前提起自己的名字。
犀鳥先是慚愧,隨即表示了理解。
畢竟異端審查,是不那麼體面的工作。
若是鮑勃這個“被照顧很多”的孩子,被發現做了這個,主教她老人家或許會傷心的。
洋房門口,王錦和塔莉埡並肩等待著。
暫時不需要扮演戀人的角色,王錦當然不會把唯一能動的右手交到別人手裡。
氣氛有些尷尬。
塔莉埡主動挑起了話題,她仍舊有些在意王錦剛才的選擇。
“老實說,我沒想到你會這麼…”
“冷漠?”王錦目視前方。
“不,應該是理智。”塔莉埡搖搖頭,“你做得對。”
“為了更大的利益,放棄一些…”
“你從哪看出我要放棄她了?”王錦依舊平靜地看著洋房內部,試圖透過那些帶著彩繪的玻璃窗,窺見主教的容貌。
“因為你沒把她救出來。”
“你覺得…跟我一起逃亡,對她來說是件好事嗎?”王錦轉過頭,看著塔莉埡。
“就算現在救她,又能帶她跑到哪去?”
“…”塔莉埡沒能給出回答。
“在有足夠把握之前,任何自以為是的幫助都是二次傷害。”
王錦又將目光轉了回去。
“我還在上學的時候,幫助過一個被霸凌的朋友,勉強…讓事情有了轉機。”
“後來我被迫轉學,霸凌者變本加厲,他在我走後的第二個學期,從六樓一躍而下。高位截癱。”
“他的父母很感激我,他把我當一生的朋友,知情者們主動安慰我。但有一個人很清楚,這件事本應更加圓滿。”
王錦伸手指了指自己。
“如果我從一開始就沒幫他,結局會怎麼樣?”
“或者再主動些,我直接去威脅他父母轉學,又會怎麼樣呢?”
“如果可以,我也想用更少的代價換取智慧,可惜…人們能做的,通常只有吸取教訓。”
“卡特琳娜的事情上,我不會再犯錯了。”王錦抬頭看了看天空,漆黑的眸子微微閃著光。
“你…”塔莉埡沉默下來。
她認真打量著面前的少年,良久,她伸手拍了拍王錦的肩膀,“你是個很厲害的人。”
“你也不差。我在審訊室這段時間…你已經把身上的粉末清理乾淨了吧?”
“還剩一些。”塔莉埡緩緩搖頭,她的面色紅了起來,拳頭也握緊了,“你為什麼在那種地方也…”
“它自己擴散開的,跟我沒有關係。”王錦向後退了半步。
“哼。”塔莉埡冷哼一聲,沒再說話。
她看到犀鳥從洋房中走出來,便主動牽起了王錦的手。
——
“鮑勃!”犀鳥快步走出洋房。
“你的情報沒有問題,孔雀真的去了花園,她還劫持了一名斷肢之神的信徒。”
“真是不簡單啊…我問了那麼久都沒得到情報,你居然一次就成功了。”
他老大哥般拍打著王錦的後背,笑容卻有些勉強。
“老兄,怎麼了嗎?”王錦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是燈塔那邊的事。”犀鳥看了眼塔莉埡,“主教讓你過去。”
“知道了。”塔莉埡點點頭。
向前走了兩步,她對著王錦揮手,“先去工作吧…親愛的。”
“這樣啊。”王錦眯了眯眼睛。
他有預感,這樣一撒手,塔莉埡或許就很難再回來了。
“在擔心我和你走散嗎?”金髮騎士雙手背在身後,露出甜美的笑容。
“還好,我相信你會順著‘無形的繩索’找回來的。”王錦同樣冷笑著。
塔莉埡的表情僵了僵,她轉身走進洋房。
洋房外只剩下王錦和犀鳥兩人,犀鳥嘆了口氣,摟住王錦肩膀。
“昨天晚上動靜鬧得很大,雖說教堂發生的大爆炸吸引了不少目光,可還是有人注意到了——那些怪物的屍體。”
犀鳥帶著王錦邊走邊說。
“它們不能被老百姓發現,主教吩咐過。”
“我們要去回收?”
“不不,這部分有專人去做。”犀鳥擺擺手,“告訴你是想讓你更快融入教會,也認識一下這些獸頭人身的同事。”
“同事…”王錦咀嚼著這兩個字,“怪物是主教的直屬隊伍。”
“可不能亂說。”犀鳥捂住他的嘴,“主教照顧咱們那麼多,有些事爛在心裡就好。”
王錦順從地點點頭,在心裡給白鼠和主教畫上了關係鏈條。
——
“什麼他媽東西…”雷納德握住斧刃,舉過肩膀,做了個隨時可以投擲的姿勢。
他今天上午過得並不好,天空中那隻血甲蟲一直在往危險的地方鑽,好像故意不想被他抓到一樣。
在迪斯馬的協助下,雷納德硬是殺了條血路出來。
甲蟲終於落到了不遠處的廢墟中。
雷納德很中意這小東西,畢竟它有整整六條腿。
他媽的!六條!
王錦那邊要十條斷肢,要是把這小東西抓住,自己就能空出時間做別的。
志在必得。
可惜,遠處同樣來了另一道人影。
雷納德遠遠打量著他的樣子,不由得皺起眉頭。
頭顱和身體彷彿是強行接合在一起的,紫綠色菌絲構成的軀幹令人作嘔。
腦袋倒是普普通通的人類模樣,只是距離太遠,看不清容貌。
嗚!
車輪般龐大的巨斧裹著冰霜旋飛而出。
迴旋鏢一樣跟身影擦肩而過,又回到雷納德手中。
一次試探。
“站住,這是最後通牒了。”雷納德聲音冰冷。
嗒,嗒。
身影並沒有聽他的話,反而加快了腳步,一瘸一拐地奔跑起來。
速度越來越快,不顧一切地狂奔,彷彿面前有什麼非要得到不可的東西。
“淦你娘!別嚇跑了我的蟲子!”雷納德怒吼。
沒有半點猶豫,他握住銅哨放入嘴中。
篤——
哨聲響起,又逐漸扭曲成汽笛的尖嘯。
雷納德不可能因為一隻蟲子束手束腳,飛走了再抓就是。
見面開大,是怪談工作者的基本禮儀!
嗚嗚嗚——
地面被犁出深深的溝壑,幽靈列車響應號召,跨越空間而來!
駕駛室伸出肌肉虯勁的手臂,熱切地向雷納德打著招呼。
壯漢扯起嘴角,一把握住手臂跳上列車。
嘭!嘩啦!
轟鳴聲混合著零碎的落地聲。
木屑亂飛,房屋倒塌,泥土四濺。
若是此刻自上而下俯瞰整個小鎮,便會看到這條鋼鐵巨蛇,以摧枯拉朽的態勢發起衝鋒。
“嘿。”雷納德壓低半透明的大簷帽,在車頭上伏低身子,按下手掌。
脖頸處懸掛的蒼白冰晶亮起光芒,給列車鍍上巨大的撞角,以及生物般的外殼。
撞角兩側,彷彿洞開了兩隻紫色的,沒有眼珠的眸子。
血淚落在地上,凝成冰凌。
冰霜改變了列車的軌道,它開始搖晃,擺動,像只栩栩如生的巨大蠕蟲。
“幽靈列車·蒼白的扭曲之物!”
駕駛室中的壯碩手臂豎起倒拇指,似乎在責怪雷納德不會起名字。
“哈!”壯漢暢快地笑著。
嗚——
列車轟鳴。
犀鳥毫無反應,他甚至沒做出對敵動作,只是拼命跑向了廢墟中的那抹血色。
“我一定要…一定要得到它…我的…最後一塊…”
“拼圖!”
“艹…什麼東西?”雷納德察覺出異常,他翻身跳下列車。
雙手持斧,舉到腦後。
怒吼!
這是日復一日鍛鍊十幾年,能用肉體硬撼基因改造的壯漢的——全力一擊!
叮——
空氣彷彿凝固了。
紛飛的泥土,木頭,碎石,雷納德,似乎全都成了慢動作。
列車碾壓而過的瞬間,犀鳥觸碰到了那隻甲蟲。
紫綠色的光芒地閃爍著,孢子像是衝擊波一樣擴散。
巨大的藤蔓拔地而起!
像是有生命般,跟列車狠狠對撞!
轟鳴聲!狂亂的轟鳴聲!
藤蔓變成碎泥,列車扭曲彎折——達成了短暫的平衡。
當然,若是放眼整個戰局,平衡並不存在。
“我管你他媽是啥!別擋著我——救我哥們兒!!”
巨斧一晃轉成三米寬,動力裝置伴隨著機械轟鳴自手臂攀附而上,在尾部拉出狹長的深藍色烈焰。
雷納德怒吼著,
劈!
轟!!!
兩股力量對撞在一起,雷納德佔了上風。
犀鳥半跪在地上,手中那被王錦相贈的,鑲嵌寶石的長刀,此刻纏繞著從他身體中生長而出的藤蔓。
他用這東西擋住了雷納德的斧子。
“咳…噗!”
慘綠色的血液滴在膝蓋附近龜裂的土地上,犀鳥抬起頭,跟雷納德對視。
“你是王錦的同伴?”
“我是他兄弟。”雷納德皺了皺眉,依舊把斧刃壓在對方肩膀上,“你是…犀鳥?”
他記得王錦說過這號人,也認得這張跟孔雀相差無幾的臉。
只是犀鳥的態度,讓他不得不防範。
“嗯,我不是你們的敵人。”犀鳥緩緩鬆開手上的武器,“準確來說,我們會成為同伴。”
“說清楚點,沒時間跟你扯。”雷納德撤掉了斧頭。
“呼…”犀鳥渾身一輕,他搖晃兩下,站起身。
“該怎麼說呢…”
“很多年前,我跟我的二重身,達成了某些約定。”犀鳥轉過頭。
那張白皙俊朗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
手指輕輕敲打著褲腿,王錦看著犀鳥的背影,皺眉思索著。
就現在來看,有兩個人很關鍵。
渾身都是謎團的卡特琳娜,以及同時在鯨之港和衰敗小鎮出現的犀鳥。
卡特琳娜自然不用說,她是特殊實驗體,是被神明詛咒的孩子,就連她周圍的時間都是混亂的。
當然,這跟王錦想救她並不衝突。
而犀鳥…
王錦知道的情報不多,尤其是衰敗小鎮那一側——
那裡的犀鳥是在花園中孵化出來的,剛出現時懵懵懂懂,像個孩子。
自己把猶大的長刀給他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了,不知道現在怎麼樣。
而鯨之港這一側,
平心而論,如果讓王錦給犀鳥下個形容詞,那大概會是…
守序。
作為首席執法者,他認真巡邏,勤勤懇懇。
作為主教的親信,他懂得閉嘴,明白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作為異端處刑官,他並不以虐待為樂,反而有著自己的信念,是“為了守護什麼東西”而工作的。
如果王錦真的是“斯泊爾茲·鮑勃”,那麼,犀鳥確實是個很好的前輩,老大哥一樣的人物。
可惜,
回想起卡特琳娜的樣子,王錦嘆了口氣。
“快到了。”犀鳥的聲音打斷了思緒,王錦愣了愣神。
“抱歉啊,第一天上班就帶你出來幹活。但我們人手不足,大部分執法者都在補救昨天晚上的火災。”
“沒什麼。”王錦擺擺手,“哪裡需要哪裡搬,習慣了。”
“哈哈。”犀鳥爽朗地笑著,“說真的,搜查異端可不是什麼好工作啊,很多人看見我們都像看見瘟神一樣,你能看開也是好事。”
“異端…”王錦向犀鳥投去疑惑的眼神。
可惜,願意給他科普很多工作技巧的犀鳥,這次什麼都沒說。
“老弟,別去瞭解這些東西,那些異端很能忽悠人的。”
“他們定時舉行集會,互相交換書籍資料,想著推翻我們的宗教…嘖。”
犀鳥在一間破舊的小屋面前停下腳步。
他的表情變了。
從爽朗的笑容,變成了深深的厭惡與噁心。
這樣的表情出現了一瞬間,又變成了死水般的平靜。
咚,咚咚。
他輕輕敲門。
“您好,有人在嗎?”
——
“早上好,菲爾小姐。”
“您今天也很有精神。”
“願三聖庇佑你們。”菲爾點點頭,露出笑容。
修女們走出修道院,清理著磚瓦廢墟。
菲爾跟人流擦肩而過。
這讓她覺得自己是溪水中的石頭,無比顯眼。
菲爾嚥了口唾沫,緊了緊環抱在胸前的雙手。
不要…不要被發現…
嘭。
菲爾關上木門,插上鎖頭。
黑色修女服形成的小溪被這扇水壩攔住了,菲爾微微鬆了口氣。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自己的房間,大部分修女住的是通鋪,菲爾是個例外。
作為其他人眼中最虔誠的修女,火刑之神與穿刺之神的信徒,她理應擁有自己的房間,來進行跟神明有關的活動。
比如在身體上打下印記,再比如,用火焰灼燒面板——至少別人是這樣認為的。
實際上…
菲爾看了看角落裡那被布蒙上的神像,用力吸了口氣。
起身關上窗戶,拉上窗簾,確認再也沒有人能看到屋裡的情景後。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菲爾小聲嘟囔著,緩緩掀開那輕薄的,黑白相間的修女長袍,
用沾著泥土的手掌,把一直抱在懷裡的書,放在寫字檯上。
沙…
菲爾撫摸著那本陳舊的筆記,眼前再次浮現出好友的身影。
吉娜,那個臉上帶著雀斑的姑娘,她溫柔,善良,最見不得孩子受苦。
而這樣的人,在昨天被送進了聖牆中的審判所,罪名是“被魔鬼誘惑”,也就是——異端。
不出意外的話,對吉娜的拷問應該在昨天夜裡…或者今天早上結束。
“呼哧…”菲爾深呼吸。
她很清楚面前的筆記代表著什麼,那裡面充滿了異端的言論,是魔鬼誘惑人們墮落的載體。
作為虔誠的修女,她應該立刻把這本書交給教會…不,或許壓根不該去把它挖出來。
可是…
菲爾猶豫著。
她不喜歡教會的作風,不,應該說是…厭惡。
用孩子做實驗簡直是喪心病狂。
懷著這樣想法的人並不少,其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是神職人員,也就是菲爾的親朋好友。
吉娜的悲劇發生過很多次了,菲爾也清楚,以後還會有這樣的人,前仆後繼,永不停止。
那麼,能讓那麼多人獻上生命的學說,到底寫了什麼?
不,不能瞭解,就連想都不要想。菲爾告誡著自己。
會死的。
會作為異端死去,會在火刑架上痛苦地死去。
沾著泥土的手掌微微握緊,衣料上起伏不平的褶皺像是她忐忑的內心。
“哈…什麼嘛,我哪有這種膽子。”
手掌鬆開了。
菲爾露出釋然的笑容,站起身,拿上筆記。
把它交出去吧,交給教會,自己還能將功補過。
大不了以後都沒有獨立臥室了…
“菲爾姐,我想求你件事!”
“這件事只有你知道,就算他們殺了我我都不會說。”
“北山最大的石頭下面,有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那是我們用生命去追求的——讓鎮子不再有犧牲者的辦法。”
“你也不喜歡教會這一點吧?那麼…菲爾姐,我能相信你嗎?”
吉娜最後的託付在耳邊響起,菲爾深吸一口氣。
嘩啦!
書頁像是蝴蝶般張開翅膀,妖異而絢麗。
修女一字一句地閱讀著,面色莊嚴肅穆。
為了不辜負友人所託,也是為了不再有孩子死去…
菲爾,投身地獄。
——
“貴安。”犀鳥笑得彬彬有禮。
從事異端審查時的他,跟王錦熟知的犀鳥完全是兩個人。
並不是“名偵探呂布”,反而機警的不像話,有種莫名的壓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