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無論他派人送了多少信,讓人傳了多少話,她都不見他,也不給一句回應。

後來他聽說江廠公在招婿,又派人去給江清月傳了一句話:婚嫁之事切勿草率。

她亦沒有搭理。

再次見她,是在他的床榻上。

那日已近亥時,他處理完一日的政務,拖著疲倦的身子深夜回了寢殿。

宮人告訴他:“江姑娘來了,在裡頭等候皇上。”

他吩咐過宮人,只要是江清月過來無論何時都不準攔。

數月沒有見到她,沈霄心頭卻沒有半分喜悅,甚至倍感壓抑。

他知道她過來所為何事,是他根本無法成全的事。

沈霄走到寢殿裡頭,看到一堆衣裳隨意的丟在地上,有她雪白的鞋襪,緋色紗衣,月白色浮光錦襟褲,綰色蘇繡肚兜……

不知道的,以為這裡方才經歷過一場風花雪月。

沈霄順著衣物看向床榻上的女子,呼吸一窒。

滿床的夜明珠使他的龍榻亮如白晝。

女子躺在他被褥裡,一頭烏髮在明黃色軟枕上如瀑散開。

她雪白如玉脂圓滑的肩頭,嶙峋鎖骨間的一點硃砂痣,溼潤如羽扇的眼睫,眼角滑下的淡淡淚痕,在這靜謐的夜裡清晰可見。

“做什麼?”他問。

江清月啞著聲道:“我願意無名無份的跟你,你想對我做什麼都可以……我求求你,救救我父親。”

他從來只見過她張揚明媚的模樣,她是寒冬臘月都可以讓他心頭一暖的小火爐,陽光從來都照耀著她。

如今卻跌下高臺走投無路,以至於摒棄了自尊,低聲下氣卑微的求人。

這番楚楚可憐的模樣,足以讓任何一個男人心存不忍,動惻隱之心。

可是沈霄憎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分明是他自己做不到,卻妄圖用刻薄的話叫她知難而退。

“江清月,你知不知道禮義廉恥,知不知道這樣投懷送抱很下作?”

她只是流著淚,眼神空洞的看著帳幔。

“我能給你的只有這些了,求你,你救救我父親,我求求你。”

他的心臟似被一張大手拽緊了,疼的叫他呼吸都有些艱難。

她能給,可他受不起。

沈霄背過身不去看她,嘴上涼薄道:“你這幅哭哭啼啼的樣子叫朕一點興趣也沒有。”

江清月悽悽一笑。

“那你去為難謝家做什麼,謝家只是來我江府提個親罷了。”

她曾與當今皇帝談婚論嫁,就這一點,叫許多名門望族望而卻步。

可依然有一些小門小戶,妄圖憑此險步得登青雲,故而登江府門提親還不少。

登門提親的人其中,江廠公唯獨對謝家多問了幾句。只這幾句便傳入了沈霄耳中。

沈霄口是心非:“金陵城中誰不知你與朕談婚論嫁過,你也算朕的女人,他這樣的破落戶也敢肖想你,朕必不容他。”

他以為,她要嫁也該是更好的男子。

江清月沒有反駁什麼,只是看著他的背影,低聲下氣的哀求道,“請你看在我們曾經多年的情分上,救救我父親,也救救我。”

他目光落於寢殿中昏暗的角落,至始至終不敢多看她一眼。

“我們還有什麼情分?你親口說的不會再等我。”

“穿上你的衣服出去,別叫我看輕了你。”

她沉默許久,最終起身穿上了衣服,卻道:“事到如今我何懼被你看輕?我已經沒了母親……世人都可輕我,賤我,我只要保住我父親性命。”

依她的性子,又怎肯輕易罷休?

天將亮之時宮人來為他洗漱穿戴,喜公公稟道:“皇上,江姑娘在殿外跪了一宿。”

沈霄身子微微一僵,“隨她。”

穿戴好龍袍,他目不斜視的從她身邊走過。

她總會懂得知難而退的。

當日午時,沈霄正在御書房中批閱奏摺,喜公公急匆匆進來稟報。

“皇上,孟姑娘拿茶碗砸了江姑娘,江姑娘額頭血流不止昏厥過去,是否叫太醫……”

沈霄猛地站起身,又緩緩坐下來,平復了氣息道:“送回江府。”

江廠公府上有名醫,自會醫治她。

若是不治,便叫孟貞百倍償還。

儘管宮人告訴他,是江清月有意惹惱孟貞,她故意要逼得孟貞失控。

……

那時,他是真的一刻也沒有動搖過嗎?卻在她一次又一次的糾纏苦求尋死覓活中,終於煩不勝煩。

她不是真的要尋死,只是走投無路別無他法,用性命來逼迫他。

她甚至說:“你登基前被大皇子帶兵圍困在宮中,是我父親為你殺出一條血路,是我父親斬了太子,斬了大皇子。若無我父親,何來今日的你?你怎能忘恩負義!”

聽了這話,他非但沒有改變主意,反而惱羞成怒。

“別把你爹說得這樣高尚,他難道沒有私心,我做了皇帝你才有做皇后的一日!你捫心自問,他只是為了我嗎?只是忠於我嗎?”

江清月氣急,那一瞬間,一個耳光重重扇在他的臉上。

無論父親有沒有私心,可到底西廠為他死了那麼多人,流的無數鮮血付出的人命,是鐵錚錚不可更改的事實。

哪怕只是交易,他也是違背承諾的那一個。

他無恥,才會在此時談父親的私心。

沈霄扼住她的手腕,說出了他這輩子最刻薄的一句話。

“你一個閹人之女,如今只有朕能給你體面,你最好是識時務,別再鬧了。”

閹人之女?

她從不認為這是有辱門楣的事。

從前處處有人恭維她父親,恭維她,她知道這世上有一個詞叫做“閹人”,可世人總在他們面前巧妙的避開這個詞,尊她父親一聲廠公,尊她一聲江大小姐。

她頭一次領會到世人對這個身份是有偏見的。

而這話竟然出自沈霄的口中。

他怎配羞辱她父親?

江清月用另一隻沒有被扼住的手,又打了他一耳光。

“我爹都快沒命了,還要什麼體面?你最好是現在殺了我,否則難保有一日我跟你同歸於盡!”

她用了全力,沈霄的臉被打得別了過去,他正過臉來,對上她漆黑如寒夜的雙目。

這雙眼睛,含著鄙夷決絕怨恨的寒光,冷冷的看著他,仿若無數冰錐向他狠狠刺來。

沈霄曾想無時不刻的見到她,與她在一起。

可這一刻,沈霄動了趕走她的念頭。他不想再面對這個叫他心煩的女子。

他用厭棄的口吻道:“江清月,你若再糾纏不休,就不必回金陵了。”

-

如今她總算是再也回不來了。

那個在他年少記憶裡,死氣沉沉的皇城中,從來都生龍活虎的小姑娘。

真的不回來了。

-

沈書寧剛走出乾元殿,聽見後頭一聲悶響。

“快傳太醫!”有人喊。

宮人們倉皇湧入殿中,她回頭看了一眼,宮人們正把沈霄從地上扶起來。

她皺了下眉頭,在原地站了會兒,終究還是沒有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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