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勢市,伊勢神宮。

山崎野俊身穿華服正在從豐受大神宮往內宮皇大神宮走去。

今天是山崎家族的日常祭祀,山間石階上烏泱泱一行數十人有神官也有神婆,在遊客的注視下跟隨警衛走進遊人禁區。

作為主管伊勢神宮祭祀的山崎家族,必要時在遊人面前“作秀”也是不可或缺的日常,尤其是今年夏天那場大祭祀的失誤引來了稻荷神的怒火,讓山崎家族在皇室那邊顏面掃地、失了信譽,他們現在亟需證明自己。

所以原本一個月一次就足夠的日常小型祭祀遊行,山崎野俊近來一個周恨不得來兩次,好讓世人都知道,他們山崎家族依然是神明的忠誠信徒和代言人。

上了年紀的神婆跟在他身旁,手腕用繃帶吊在脖頸上,樣子顯得很是悽慘。

夏天的時候,她被明日川幻化成的白狐咬斷了手腕,至今都沒痊癒。

以山崎家族的財力和人緣,找個正規的醫院治療斷手完全能治好,現在的醫療技術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區區骨折而已,就算是斷了都能接上的。

但神婆這個人比較迷信,她信不過充滿消毒水氣息的醫院走廊也信不過那些拿著明晃晃的手術刀的醫生,覺得進了醫院便少了幾分壽元,那些西醫都是害人的操刀鬼!

所以她堅持用以前武士受傷的土法子治療,只相信山莊裡跟她一個年紀、行將就木的醫師,還有醫師手裡那泛黃的醫書和草藥。

手確實是保住了,但骨頭因為沒能及時打鋼板固定而癒合成了畸形,看上去很是駭人,如今為了形象也就只能用繃帶把手綁起來吊著掩人耳目。

山崎野俊對於神婆的死活根本就不在乎,他只在乎這個瘋婆子主掌家族裡的繼任正統,只有被她承認的,才算是山崎一脈真正的家主,才有資格帶領族人繼續走下去。

所以神婆不信西醫他也就由她去了,別說手畸形,只要還能說話,腿斷了他都不帶正眼看的。

所以只要表面上對神婆恭敬表達自己的順從,就不會有人看出他的內心。

“不會有人嗎……”山崎野俊每當在心裡端詳不能說的陰暗腌臢的時候,便會想起那天伊勢神宮大祭祀上出現的白狐。

自稱稻荷神的天狐天生四尾,金瞳紅腮,能看透世間一切虛幻,亦能窺探人心深處的黑暗。

山崎野俊永遠都忘不了那天直面天狐雙眼時的恐懼,就彷彿是自己整個人被扒光了、把裡子翻到了外面,心底裡的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全都暴露在了那雙金瞳孔的注視之下。

“呵,只要不是祭祀期間,神明是不會降臨世間的。”

山崎野俊在心裡安慰著自己,他事後跟神婆討論過這個問題,只要按照稻荷神說的把祠堂拆了,以後取消伊勢神宮祭祀之前御神子的禁食禁足,按理來說便不會再有神蹟降臨。

神明不都是這樣嗎?只要滿足了他們提出來的要求,他們就會對人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某些神明還會降下恩澤來庇佑他的信徒。

“神官焚香!”

一行人來到了皇大神宮門前,神婆顫顫巍巍抬著那隻畸形了的手腕,朝著神宮祭拜,並且高聲唱喝著。

山崎亞衣的姑姑今天穿上了她以前那身御神子專用的巫女服,跟在神婆後面起舞。

原本以為遵循哥哥的安排嫁了出去,她以後就不用再受御神子的苦了,但不成想都這麼多年沒參與過孃家的祭祀,就因為一個夏天的時間,她便被叫了回來暫時代替山崎亞衣的工作。

沒辦法,她這輩子都不敢忤逆自己的哥哥,當了一輩子的傀儡,最終還因為政治聯姻,嫁給了不能行房事的丈夫。

夏天那件事,成了山崎家族裡不能說的禁忌,誰提誰都要挨家法處置的!

說不害怕那是假的,當初明日川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救走了山崎亞衣,很明顯所謂的“稻荷神”跟山崎亞衣之間是有關係的。

心理陰暗的山崎野俊甚至猜測是稻荷神在跟伊勢神宮的諸神爭搶御神子,畢竟在日本傳說中不乏有各種神明的緋色,巫女這個職業在最開始的日本傳說中,其實並不是那麼幹淨的。

只是到了近代,神社巫女才成了正規職業,不少女性都會在閒暇時間去居所附近的神社兼職巫女,跟在便利店打工類似,打掃院落招待遊客,更趨向於服務行業。

所以沒辦法,不管是大本營在京都的稻荷神還是伊勢神宮這邊以天照大神為主的神明,山崎家族都不敢得罪,便只能對外宣稱山崎亞衣病了,御神子一職由上一任御神子暫替。

山崎野俊負手而立,深一口氣,從鼻孔裡重重撥出來。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而且現在還多了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勾引山崎亞衣,這要是山崎亞衣真被蠱惑沒了替家族分憂的心思被神明知道了怪罪下來,這可怎麼辦啊?

反正山崎野俊是再也不想見到那頭體型龐大而又十分威嚴的天狐了。

在山崎野俊身後,一名家臣神情慌亂地穿過層層鳥居拾階而上,被最外圍的分家保鏢給攔了下來。

一群下人窸窸窣窣在說著什麼,顯得有些吵鬧。

山崎野俊聽到了嘈雜聲轉頭望去,皺眉跟身邊的山崎獅郎說道:“去看看怎麼回事!焚香期間都敢大聲喧譁,惹了神明發怒我親手砍了他們!”

山崎獅郎衝著自己的兒子招了招手,山崎蓮太郎隔著一小片竹林看見了父親的手勢點頭會意,衝著對講機說道。

“父親,有個家臣說出了事,要跟家主稟報。”

山崎獅郎看向山崎野俊,後者點點頭,於是山崎獅郎回答:“帶過來,跟下面的人說不要喧譁!”

不一會,山崎蓮太郎便領著人過來了。

山崎獅郎作為當今山崎家族的分家,生了三個兒子。

按理來講,作為老二的男孩不能叫太郎,太郎就是長男的意思,所以自然只有老大能叫長男。

但因為老大和老三悠馬是一個母親,蓮太郎是山崎獅郎跟外人的私生子,那個女人並不清楚山崎家的事情,所以給自己和山崎獅郎的第一個兒子起名叫蓮太郎也合情合理。

山崎獅郎永遠忘不了蓮太郎的母親,那個溫柔且帶著芳香的女人就叫蓮,她不僅給了蓮太郎生命,還把名字也給了他,想讓這個孩子陪伴著山崎獅郎,替他分憂。

那是山崎獅郎自己的愛情,遠不是山崎野俊給他包辦的政治婚姻的妻子能比擬的。

然而山崎獅郎永遠卻也等不到那個女人改名叫山崎蓮的時候了。

私自跟外人結合生子犯了家規,事情隨著蓮太郎的出生敗露了。

山崎野俊念在山崎獅郎勞苦功高的份上,沒處罰他,但那個女人卻永遠的失蹤了。

山崎獅郎發了瘋一樣找了她很多年,最終只能默默接受這個現實,變成了一頭沉默的獅子,跟在山崎野俊身側,從此臉上再沒了笑容。

蓮太郎從小就沒見過他的母親,山崎獅郎也沒跟他說過這件事,彷彿這件事沒發生過一樣……至少山崎野俊是這麼認為的,父子倆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提起過這件事,甚至連質問都沒有。

所以山崎野俊猜測,山崎獅郎是醒悟過來了,決定把這件家族糗事埋葬在心底,帶進墳墓。

此時跟著山崎蓮太郎來的那個家臣連滾帶爬跑到山崎野俊身邊,神態顯得十分驚慌失措。

“家主!出事了!”

山崎野俊瞥了他一眼,看著他這幅樣子,一臉嫌棄:“在神宮裡慌慌張張成何體統!天塌下來的事也給我站直了好好說!”

“是,是!”

家臣連忙大喘氣平復情緒,他一路從伊勢神宮大門口跑上來,都快岔氣了,這時候越急著緩越是難受,就跟離了水的魚一樣差點憋死。

“說說說!有什麼事說完趕緊滾!”山崎野俊看他這樣兒,氣不打一處來。

怎麼自己家族裡淨是些這種遇事就慌的廢物呢?

他現在是越想初鹿野大吾身邊的那個島田越順眼,人比人氣死人啊!

當初他就像把島田挖過來來著,初鹿野大吾只是笑了笑說讓島田自己決定,要走就不攔著,但島田就是死活不幹,多少錢都不走,山崎野俊也就沒了辦法。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反正山崎野俊現在是越看自己這些尸位素餐的家臣們越不順眼。

“家主,斑鳩會那邊……全死光了!被人給屠了!”

“什麼?!”

山崎野俊一驚,聲音陡然拔高了許多。

遠處的神婆他們被嚇了一跳,山崎亞衣的姑姑都差點一腳沒站穩摔了。

山崎野俊回頭看著祭祀那邊,嚥了咽口水,招呼著眾人往回走。

“神婆大人,這裡就交給您了,我有要事處理!”

一行人出了伊勢神宮的門,坐車往御神山莊趕。

“說,具體的事情,我要知道全部經過!”

山崎野俊坐在賓士後座,以手扶額十分焦慮。

從伊勢神宮出來的過程中,他已經從家臣那裡聽了個大概——

斑鳩町的極道組織,他們山崎家族大力扶持的地方勢力,居然一夜之間就被剷平了!

近百號人還有槍械,核心成員居然沒有一個活口!

警察那邊給出的屍檢報告顯示,除了斑鳩會的老大是被槍殺、核心成員成田死於心臟麻痺之外,其他所有人都是被利器一擊斃命!

何等狠辣的行事風格,何等恐怖的誇張!

近百號人啊!

不到半小時全死光了!

而且幾乎是從一時間遭遇的襲擊,法醫屍檢說,上一處堂口的人死光了之後,下一個堂口立馬就出現了死者,時間相差不會超過一分鐘。

這說明什麼?

這說明是有預謀的,多點同一時間發動的襲擊!

家臣此時把知道的一股腦全部都告訴了山崎野俊。

“監控呢!我不信這麼多地方一個好用的監控都沒有!街口的監控,周邊商店的監控!”

山崎野俊暴怒地打斷了家臣的陳述,聲音在車廂裡迴盪,嚇得家臣渾身哆嗦。

他已經多久沒有見過家主如此憤怒了?

三年還是五年?

還是十年?

“家主,沒有監控,所有堂口的監控在襲擊開始的時候就壞了,畫面全無,電路都燒燬了。”

“周圍的監控呢?!”

“街口或是商店的監控倒是有,但都沒什麼可疑的情況,畢竟當時已經快要凌晨了,甚至連路人都沒幾個,更不用說什麼大規模的可疑人員了。”

監控是拍不到明日川的,他在進堂口殺人的時候都是打著慧傘,來自毗沙門天王的庇護讓他可以輕而易舉避開這些到處都有的視線。

“可惡……”

山崎野俊手指狠狠抓著坐墊上的皮革,咬牙切齒。

這個訊息無疑是一個重磅炸彈在他腦海裡炸響。

能夠悄無聲息殺死近百人,也就是說如果這個勢力真想動手,御神山莊都不安全!

“家主,斑鳩會那邊不是在暗殺一個少年嗎?會不會是他們辦事不成,被那小子給……”

“蠢貨!這是一個人能做到的嗎?那傢伙就是個不知死活的高中生!一個毛頭小子罷了,估計見了真槍都會被嚇的屁滾尿流,怎麼可能殺這麼多人!”

山崎野俊將這個瘋了的家臣罵的狗血淋頭,不過緊接著,他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初鹿野!初鹿野大吾!!”

山崎野俊明白了,他瞬間就想到了究竟是誰能在他眼皮底下,僅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就砍了他在奈良縣的一根手指頭!

能做到對極道組織近乎降維打擊的,一定是初鹿野大吾不惜花重金組建的僱傭兵武裝力量!

那些訓練有素的保衛隊甚至還有裝甲車和重型火力,不僅整體作戰能力很強,單兵能力也不是小混混能比的。

如果是一群訓練有素的僱傭兵,在那個島田的帶領下,三分鐘內迅速殺掉一個堂口裡的所有極道成員,完全是有可能的!

“終於,你這狐狸終於露出尾巴了!”山崎野俊眼神陰沉:“為了一個出身普通的少年,你居然不惜跟我撕破臉皮……”

“哈哈,哈哈哈!”

山崎野俊突然笑了,而且越笑越放肆。

家臣嚇了一跳,心想家主這是得了失心瘋?

山崎野俊開懷笑了幾聲,衝著開車的山崎獅郎大聲喊道:“獅郎!”

“家主有什麼吩咐。”

“去查初鹿野大吾的私人保衛隊最近的動向!然後去跟防衛省的大臣通報!”山崎野俊嘴角扯起一絲終於得逞的笑容,“我早就覺得那傢伙可能有二心,沒想到這麼簡單就被我抓住了把柄!務必借這次機會狠狠搓一下他的氣焰!終歸是我們山崎家養出來的狗,再兇也只是一條狗!”

“我們對他的那份恩情,山崎家要吃他一輩子!”

居然敢動用私人武裝橫跨半個日本屠殺這麼多人,即便是初鹿野大吾也交代不過去的!

是,他誠然是有錢,手裡握著日本半數經濟命脈,皇室那邊既忌憚他又不能失去他,所以任由初鹿野大吾豢養保衛隊。

可是一旦他做出連皇室都害怕的舉動,再加上山崎家族推波助瀾,那麼皇室哪怕十萬個不願意,也得著手削弱初鹿野財團了。

正所謂功高蓋主,初鹿野大吾能讓自己的私人武裝連夜奔襲幾百公里殺人,就能趁著夜色包圍千代田區的皇居逼宮!

誰敢保證別人能不能做出這種瘋子行為?那些當權者是最膽小如鼠的了,有任何風吹草動,他們都覺得有人要搶他們的椅子!

只要把這件事捅給皇室和政客,即便是不用自己出手,也能狠狠敲打初鹿野財團,讓初鹿野大吾重新變成一條溫順的老狗,被自己牢牢攥死!

而那個山崎野俊認為成不了氣候的初鹿野花沢,他根本就不放在眼裡。

等到初鹿野大吾行將就木的時候,用山崎家族的恩情來逼婚,逼著初鹿野花沢嫁給他們家族裡的年輕人,初鹿野財團遲早是山崎家的。

這個蠱,山崎野俊已經養了快二十年了,他可不會好心到無緣無故幫助一個商人發家。

然而山崎野俊這一手算盤打的是不錯,可惜的就是初鹿野大吾比他反應更快,此時防衛省的特派大臣已經前往初鹿野的山莊檢閱保衛隊,開展調查了。

而之所以初鹿野大吾有恃無恐,是因為這件事真的不是他乾的,就算山崎野俊說破了天,找不到證據也沒轍。

初鹿野大吾猜想的是有人幫助明日川幹了這件壯舉,雖然他知道明日川不是普通人,但有些事情只是聽初鹿野花沢說的,比如他能死而復生之類的,他並沒有親眼見過明日川施展什麼特殊的超自然能力。

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殺掉近百的極道成員,反正事事謹慎的初鹿野大吾沒往最誇張的方面想,而是選擇了保守猜測。

而這個駭人聽聞的大型命案締造者明日川本人,此時正滿臉成就感十足地看著初鹿野花沢吃自己親手做的豚骨面。

那副小人得志的自戀樣子,哪有半分瘟神的風貌?

“怎麼樣,我做的豚骨面?是不是不管跟高檔日料餐廳比,還是跟那些開了好幾十年的街角小巷的老店比,都是碾壓?”

“我早就說過了,我不適合經商,更適合開家飯店,有沒有興趣投資一下?小富婆。”

明日川拉了張椅子坐在桌邊看著初鹿野吃飯,臉上帶著臭屁的自戀笑容,笑呵呵地看著初鹿野。

而初鹿野只是白了他一眼,但沒反駁,“刺溜刺溜”地嗦面,吃的速度很快,看來是餓極了。

“就穿一件睡裙,你也不怕凍著?不是吧,裡面也沒……”明日川伸手捏著初鹿野睡裙的一角掀開看了看,被她大力一甩拍掉了爪子。

“啪!”

“你以為我想啊?這都怪誰啊?”初鹿野含著麵條,瞪著他惡狠狠地說道:“我哪還有能穿的衣服?你昨天就不知道給我留一件今天穿的?!”

“一件都沒有?”明日川撓了撓頭頗有尷尬,昨晚自己到底是撕了多少啊?

而且其實不怪自己,是你先動手的……

喝了酒就跟個女戰神似的,都殺瘋了。

“撕了多少你自己沒數嗎?我不管,有空逛街買齊了賠給我!”初鹿野紅了臉,直接把頭埋進碗裡低著頭吃麵,聲音在碗裡迴盪,甕聲甕氣的:“別在這傻愣著,把床單和被子洗了去……真不敢想象我昨晚居然就在那樣的被窩裡睡了一晚!”

初鹿野唉聲嘆氣。

這下倒好,自己的形象,啪,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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