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對這筆爛賬已經不想說啥了。

崔徽母親的經歷甚至可以寫一本重生文——前世看走眼,選了一個看似忠實本分的童養婿,實際上童養婿野心勃勃,揹著自己為藩王效忠,幹著能滅三族的事,丈夫翻車後,連累看著自己長大的一眾長輩喪命,害得女兒心上人被萬箭穿心,最終四海為家。

沈棠代入一下這個人設。

倘若有重來機會,絕對掐死崔孝。

掐不死也要離這個男人遠遠的。

奈何世上沒有後悔藥。

這個世界也不是話本小說。

沈棠不由得發出嘆息:“難怪善孝的夫人會帶兒女離開,依我看她還是太剋制。”

要是自己,崔善孝高低要見見閻王。

“你們這些事情,你們自己處理,我不插手,但只限於你們自己,別將其他朝臣也拖下水。”沈棠看出祈善眼底泛著的殺意,清楚他的打算。自己雖為主君,但面對這種私仇死局,也是端水端不了一點兒!二人私仇只能靠自己化解,“最好等戰事結束。”

沈棠還真不認為祈善有絕對勝算。

崔孝存在感低,低到很多人都忘了他與秦禮趙奉等人原是一個團體的,本身也存在利益交情。祈善準備動崔孝,崔孝也不會坐以待斃。沈棠最愁的就是這倆同時去搖人。

要是搖人,康國朝堂就寧靜不了了。

祈善唯一的優勢在於先一步察覺。

沈棠仔細想了好久。

仍覺得這個安排不妥當。

“算了,我做東看看能不能調節吧。”

其實擺在沈棠面前最好的辦法就是她出面,暗中派人將兩人中的一個做掉,只要一方死了,這仇就死無對證。將可能演變成大案的導火索,徹底掐滅。沈棠感情上也更偏祈善。倘若只能二選一,她只會保祈善。這無疑是最優解,但沈棠真這麼做,她還是她自己嗎?

權衡利弊之後捨棄一個相對不重要的自己人,被保留下來的人就真的會安心?

特別是祈善。

他極度缺乏安全感和信任感。

誰又能保證這樣的局面就只一次?

二選一,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場死局。

這些爛賬明明跟自己沒關係,但沈棠卻是受影響最大的那個:“說起來,這件事情你們也是各為其主,本無對錯,偏偏多年後同朝為臣,低頭不見抬頭見,這才麻煩。”

但凡不是自己人,殺了就殺了。

哪用得著顧慮這麼多?

“……要說無辜,這事兒裡面的崔徽娘子才是最無辜的,難怪你心虛。”祈元良和崔善孝這倆不用細說,匪寨那些老弱年輕時候也是崔孝岳父手下打手,崔徽母親在這種環境長大,手上多半也有不該有的血,否則也幹不出看到祈善閤眼就將人綁回去給女兒當男寵,唯獨崔徽是什麼都不知,只知道自己有個金盆洗手的娘,教書育人的爹,一群看著兇相但實際上寵溺自己的長輩。什麼都不知道,也最無辜,“元良,我想與她談談。”

沈棠決定主動出擊。

搶救一下這場康國朝堂風暴。

祈善對沈棠的選擇不意外。

從來結仇不心軟的他,看到主上眉眼間的愁緒,第一次生出後悔情緒——不是後悔自己得罪人太多,仇家遍地跑,而是後悔自己當年心慈手軟!他就應該讓仇家早早喝上孟婆湯,而不是留下一屁股的爛賬去煩主上。

所幸,現在意識到這點也不晚。

第二日,祈善遣人通知崔徽。

正幫依瑪木松梳頭髮的崔徽怔了一下。

她沒想到一國之主要見自己。

崔徽對於沈棠的瞭解,多源於坊間傳聞,康國境內多為歌頌稱奇,康國之外地區褒貶不一。她會來康國,多少也跟沈棠有關。如此奇女子一手建立的國家,她真的好奇。

只是她來得不湊巧。

康國正跟其他地方幹仗呢。

崔徽第一次聽說這事兒,還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入境來,她去過不少地方,她敢下定論,康國境內的繁榮穩定是她周遊的諸多國家中排得上前三的。她震驚於沈棠治國的手腕與用心,卻被人告知這還是對外開戰的緣故。若無戰事,得是多麼國富民豐?

嚮往,崇敬,憧憬,驚歎……

唯獨沒想過能與沈棠近距離接觸。

對方是一國之主,自己不過一介草民。

架不住命運造化弄人。

她從未想過會遇見當年故人,連避之不及的父親也是沈國主的屬臣。去見沈棠的路上,崔徽腦中萌生過許多猜測,最終化為一聲嘆息。或許,她猜到沈國主此番用意了。

“草民崔徽,見過國主。”

崔徽以為沈棠會將自己喊去主帳。

卻不想她帶著自己出去轉一圈。

其實沈棠真的很忙,

連見崔徽的時間都是見縫插針擠出來的。

打下來的地盤不是說派兵佔領就能徹底高枕無憂,特別是北漠這種多種族多部落的地方。北漠各部落又喜歡用髮色、眸色、膚色區別敵我,溝通少,生活環境相對封閉,自然而然就衍生出不同習俗、生活習慣與信仰。

沈棠想徹底拿下這麼一塊地方,還是在北漠戰敗後,反抗情緒最高的時間點,其中難度之大,可想而知。沈棠乾脆用最笨辦法。

只要是人,生存需求永遠是最低需求。

同時,它又是最高需求。

只要能想辦法滿足它,自然能慢慢抓住人心。對付北漠這種天生有白眼狼屬性的,她也不怕。不聽話就打一頓再給甜棗。一頓不夠打兩頓!糧食永遠是人類生存的命脈!

沈棠帶人去深入瞭解附近部落條件。

尤其是部落奴隸和普通人的訴求。

臨近中午還用了一頓家常菜。

說是家常菜,其實就是黑暗料理。

待人下去,沈棠忍不住皺眉道:“雖然知道這戶人家已經拿出最好的招待,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對方想謀害我,全是黑暗料理。”

字面意義上的黑暗料理。

烏漆嘛黑的一團,散發怪味,時不時還有幾個泡泡冒出來,咕嘟咕嘟,粗俗一些的比喻就是竄稀!一碗冒著熱氣,熱乎乎的屎。

居住環境也一言難盡。

要是讓秦禮這種潔癖過來,當場嚇暈。

折算一下,這戶人家全年收入不足五十文,這幾乎是無法想象的。更離譜的是他們一年下來還有一點結餘。說起這點的時候,這戶女主人臉上的驕傲幾乎要溢位來了……

崔徽作為隨從也分了小半碗。

她眉頭也沒皺就喝完了。

四海為家的這些年,她甚至有過餓得吃樹皮充飢的時候,手中這種食物遠不到無法入口的程度。真正讓崔徽驚訝的是沈國主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吃完,至少在人前是如此。

晌午過後。

崔徽又跟著沈棠跑了好幾家。

瞭解的內容多半都是雞零狗碎的細節。

諸如家中幾口人,父母尚在否,子女有幾個,雞鴨牛羊幾許,平日都餵它們什麼,有無清掃打理,一般養多大販賣宰殺,收購價格多少……不像是國主應該瞭解的內容。

沈棠忙完的時候,伸了個懶腰。

餘光瞥見崔徽才想起對方。

問道:“克五想什麼這般入迷?”

崔徽來之前被祈善暗示過,後者告訴她有什麼說什麼。崔徽想想也對,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而沈國主是文武兼修的奇才。對方想要知道自己真實想法,那可太簡單了。

故而,她沒有絲毫隱瞞。

“你說這不像是國主應該瞭解的內容?那麼在克五看來,國主應該要了解什麼?”

崔徽:“政策?律法?治理朝臣?”

沈棠雙手叉腰做著扭腰操,放鬆一下筋骨:“哈哈哈,克五說的這些東西,對,但也不對。治理一個國家,在我看來,其實本質就是治理一個大家、打理一座府邸。不過其他人面對幾口人、十幾口人、幾十口人甚至上百口人,而我要面對幾百萬上千萬甚至更多。”

她努力用簡單的語言解釋。

“一個小家庭人口少,但矛盾不少。人與人之間的矛盾,吃喝拉撒的矛盾,小家與親戚們的矛盾,謀生賺錢的矛盾……這裡頭的學問也多。作為一家之主,要讓每個人都吃得飽,穿得暖,要懂雞鴨牛羊怎麼照顧才能長得快,養的膘肥體壯,家中的田地怎麼照顧才能豐收……要讓少有所養,老有所依,要知道家中一天開支多少、花銷多少,去哪裡採買省錢,市場價格……這些不必都壓在一人身上,一家之主也不必都精通,但至少要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心裡有數,不至於被人矇蔽……”

說著,沈棠說起了個笑話。

她說道:“康國剛建立的時候,王庭內部採買任用了前朝的人,我有一日心血來潮看了一眼賬本,你猜上面的價目有多離譜?一顆雞蛋五兩銀子,一顆鴨蛋要十兩……”

沈棠當然不慣著對方。

直接將人提過來問怎麼回事。

崔徽好奇:“那人怎麼說?”

沈棠:“人家說哪裡貴啦,一直都是這個價,前朝庚國和辛國供應的雞蛋鴨蛋比這個還貴十倍。這些蛋都是精心飼養的貢品雞鴨產出的,每日投餵它們的飼料就造價不菲。唯有這樣才能產出上佳的蛋,這才符合王室身份。一國之主,如何能與平民一般用廉價蛋?”

她當時就氣得青筋狂跳。

採買吃回扣還說得這般理直氣壯。

真以為自己是不知民間疾苦的煞筆啊?

崔徽咋舌:“倒也有幾分道理。”

什麼身份就該配上什麼樣的排場。

沈棠道:“怎麼會有道理?簡直是狗屁不通!餵養雞鴨的飼料都是上佳,標準呢?這裡就能做文章,大貪特貪。產下的雞蛋鴨蛋送進王庭,又貪汙九成九。雞蛋鴨蛋還只是日常飲食最平常的,其他果蔬肉類呢?宮內不止我一人要吃飯,其他女官內侍僕役不吃?”

後者伙食費沒那麼高,就無法貪汙了?

顯然不是。

從他們身上能刮下更多油水。

沈棠就一人,而這些人有幾百上千號!

這還只是吃飯呢,衣食住行哪一樣不能鑽空子貪汙?倘若沈棠對此毫不瞭解,她不知民間物價,不知百姓疾苦,又如何能與他們共情?康國也會成為貪汙腐敗者的宿主。

沈棠感慨:“朝臣輔助國主打理國家,任何政策律法實施下去都是為了造福治下。若連治下的生活都不知道,國主如何能保證實施下去的政策能切實有效幫助庶民,而不是成了貪官汙吏的幫兇?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崔徽思忖良久。

嘆息道:“當真是不易。”

沈棠點點頭:“是啊是啊,賊不容易。”

她這個大家長實在是不容易。

底下人的矛盾還要她操心。

趁熱打鐵,沈棠正準備切入話題。

孰料崔徽先點頭。

一臉鄭重道:“國主用心良苦,草民知道了,必不會讓國主為難。對於阿父,早些年確實有恨,但時過境遷,自己也為人父母,便有些釋然了。不過,原諒他是不可能的。他真正該取得原諒的人也不是草民……”

崔徽以為沈棠想當說客給崔孝說情。

沈棠:“……”

她沒準備提善孝啊。

沈棠的表情過於明顯,崔徽也愣了一下:“國主今日的用意,難道不是想撮合草民與阿父父女相認?草民願相認,但不原諒。”

從頭到尾不提祈善。

“你的意思……你其實不打算見善孝?”

崔徽:“不太想,不知該如何面對。”

彼此之間橫隔著太多的人命。

偏偏自己身上一半血脈又是他給的。

沈棠含糊道:“……那元良?”

崔徽道:“可恨。”

過去這麼多年還是覺得此人可恨。

但,也僅僅如此了。

倘若知道祈善和崔孝都在,她就不來了。

沈棠:“……”

崔徽輕聲問:“草民誤會了?”

沈棠:“……”

她這會兒尷尬得腳指頭能摳地了。

“其實,善孝還不知元良的身份。”

崔徽也是冰雪聰明之人。

一聽便知道沈棠真正的用意。

嘆氣:“國主是擔心草民說破曲譚身份?草民還道奇怪,以阿父的脾性,若知曲譚的真實身份又怎會安安分分同朝為臣。草民雖出身草莽,也知大局為重。倘若國主信得過,阿父那邊就交給草民處理吧,保證他消停。”

阿孃說過,男人的愧疚取決於感情。

只要他還有感情,愧疚就昂貴。

崔善孝,本就是虧欠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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