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郡守,且慢!”

黃烈心腹疾馳著高呼沉棠。

沉棠抬手示意兵卒放行,故作不解道:“你是黃盟主派來的?有何要事吩咐?”

來人下了馬背,恭敬拱手。

“盟主請沉郡守回去,共商屠龍。”

沉棠則高坐在摩托背上,挽著捲起的鞭子,笑著陰陽怪氣:“黃盟主莫不是忘了,我前不久才說要退出屠龍局,帶兵回治地。即便要商議戰事也不該找我,該找那些隔岸觀火之輩才對。沉某這點兒三瓜倆棗的家當,砸進水裡還能聽個響,若被盟友背刺導致兵員損失……呵,小門小戶,經不起折騰。”

心腹暗暗叫苦。

他知道沉棠嘴皮子利索,但沒想到對方嘲諷起來一點兒不給面子。奈何黃烈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將沉棠請回,他只得硬著頭皮說好話。沉棠全程聽著,始終不給反應。

心腹說得口乾舌燥喉嚨生火。

沉棠問:“吾那吳兄回去了?”

見沉棠誰都不問,就問一個吳賢的下落,心腹將這個細節暗暗記下,回去告訴自家主公黃烈:“盟主已派人去請昭德公。”

沉棠道:“那就是還沒結果?”

心腹心中犯難,恨不得撒謊騙沉棠回去,但理智制止他:“還未有訊息,不過盟主與昭德公私交不錯,必能勸其回心轉意。”

沉棠哼道:“那我就等訊息。”

一副恨不得與天海吳賢共進退的架勢。

心腹感覺自己腦袋更大了。

慶幸的是吳賢比沉棠好勸說。

這本來也只是一出演給外人看的戲,吳賢在黃烈盟主誠懇三請四請之下,終於被其誠心打動,願意回去。谷仁就是來聲援的,做做面子也帶兵回返,最後才是沉棠。

黃烈的心腹都要被她刁難哭了。

這一出鬧劇的效果很顯著。

沉棠明顯感覺到氛圍有了變化。

如果說之前的聯軍是“幾個實幹派和他們的拖油瓶”,那麼現在的屠龍局聯軍就是“幾個實幹派和二十多隻被迫認真的猴”。

顧池憋了許久:“為何是猴兒?”

沉棠道:“因為殺雞儆猴。”

顧池:“……”

主公狠起來連她自己都罵。

沉棠心情不錯,回去時候還跟重新安營寨扎的兵卒笑著打招呼。只是半路路過臨時演武場,遙遙便看到空地聚著人。仗著耳力好,還隱約聽到什麼軍棍求情之類的。

她指著問:“那處發生什麼事情了?”

還未等人回答,她改道過去。

“算了,我自己過去看看。”

過去一瞧,便看到楊英跪在地上,雙手垂於身側握拳,身上僅著一件粗糙布衫。暗紅色的血從布衫下滲出,或許是太疼,亦或者是流血太多,面上無一絲血色。

楊英扭頭喝問:“為何停下來?”

站在一側的武者手持一根黑漆長鞭,長鞭垂在地上,楊英背上斑駁交錯的血痕就是這條鞭子落下的。這名武者看著三四十歲,長著茂密鬍鬚,但面型卻不兇悍,反而帶著些上了年紀的慈祥。他拿著鞭子的手在顫抖,聲音也在抖:“女君啊,您何苦逼我?”

楊英反而發怒。

“讓你打就打,這是我自請的!”

持鞭武者苦口婆心地勸:“那也等女君傷勢好了……這傷上加傷的,若不慎損了根基可是一輩子的事情。”除了他,還有幾人也在勸楊英起來,奈何楊英不情願。

楊英這態度,氣得他們抹淚。

更有人難過跺腳,直言楊英要逼死他。

沉棠一腦門子的問號。

問道:“這又是鬧得哪一齣?”

楊英怎麼跪在這裡受軍法鞭刑?

她犯了什麼大錯嗎?

持鞭的武者眼尖看到沉棠,三步並作兩步撲上前,那小山一般的魁梧體格,徑直給沉棠半跪下來,驚得她下巴後仰,忙道:“你這是做什麼?有什麼話好好說……”

另外幾人也紛紛過來說情。

沉棠認出來這幾幅都是熟面孔。

當年從孝城就一直跟隨沉棠的。

準確來說,因為她救下楊公,跟隨楊公的私屬部曲也跟著她。儘管人數不多,但閱歷多、經驗豐富,早起幫著沉棠練兵、整頓收編土匪立下汗馬功勞。從那時活到如今的,最次也是百夫長,多都是軍中中層。

在他們七嘴八舌下,沉棠勉強湊出故事脈絡。簡單來說就是夜襲那一晚上,楊英率領小隊夜巡,結果因為她的自大和冒失,錯判敵人的實力,繼而做出錯誤的行動,致使她率領的小隊十一九人喪命。作為隊率,楊英有著不可推卸的重大責任,自請軍法,褚曜同意她領五十鞭,聞訊趕來的楊公舊部被氣得不行,勸說楊英勸得嘴皮冒泡。

最後只得退一步,由他們來行刑!

四五鞭子就打不下去了。

楊英逼他們動手,他們心疼。

當年孝城一難,他們的親卷下落不知,不知是被屠了,還是逃出去了。不管是哪一種,這世道活下來的機率都太小。甚至連他們的家主楊公也只剩一人。未曾想,楊英還活著,而他們又都是見著楊英長大,多少有些移情。打這個寶貝疙瘩就跟抽自己心頭肉一樣難受。幾人都爭搶著要替楊英受鞭刑。楊英父親楊公不在這,他們得護著啊。

奈何楊英脾氣倔,一鞭子都不肯少。

逼得幾個叔伯想給她跪下來。

沉棠弄清楚事情始末,眼神微變,對楊英卻是更欣賞,道:“你們求什麼請?當她是不諳世事的孩子?既然是她犯的錯,那她就應該該受著!一個堂堂正正的武膽武者,又是將門出身的虎女,繼承其父志向,這幾十鞭子如何受不得?打!一鞭都不能少!”

楊英甚是感激地道:“謝過主公。”

沉棠嚴厲道:“這一次,記著教訓。這次只是一十九人,但來日你若為軍中百夫長,率百人,甚至升至都尉,統帥一營數千人……那就不是區區五十鞭能謝罪的!”

楊英低頭道:“標下謹記。”

幾個楊公舊部苦了臉。

心中卻是有些欣慰。

最後忍著心疼抽了剩下四十五鞭。

最後一鞭打完,楊英背上血淋淋一片,搖晃著向前栽倒。沉棠伸手將其肩頭攬住,略微一用勁兒便將人抱起:“喊軍醫!”

執行軍法的時候,受刑之人不得使用武氣抵禦。沉棠讓楊英趴在床榻上,脫去上身粗布衫,露出皮開肉綻的後背。照顧到女營的需求,董老醫師特地從女營選拔幾名有資質的女兵,培養她們醫術。那軍醫過來的時候,看到傷處也是暗暗倒吸一口冷氣。

楊英除了背上鞭傷,還有其他傷勢。

鞭傷在流血,其他傷口也崩裂。

“這是不要命了嗎?”

楊英趴在榻上道:“我的命還在。”

但那一十九人卻是死無全屍。

屍骨撿回來,勉強縫起來。

一想到並排在一起的十九具屍體,她便痛恨當時的自己,她還能撿回一條命,有什麼可抱怨的。軍醫被氣得翻白眼,不管是哪個時代的醫者,最討厭不配合的病患。

所幸,楊英是武膽武者。

體魄強健,武氣充沛。

只要這會兒沒死,十天半個月就能徹底痊癒,若不是疤痕增生體質,連個疤都留不下來。若是普通人,這麼重的傷勢,即便傷口沒有任何穢物感染,也有一定機率熬不過來。軍醫熟練麻利幫楊英處理傷口,重新包紮好,又吩咐楊公舊部去取藥熬煮。

確定楊英人沒死,沉棠才走。

幾個叔伯入帳來看她。

眼眶紅紅,明顯是小哭過。

一人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對著楊英小聲地道:“女君比之家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家主若知道了,他定會非常自豪的。”

楊英這會兒起不來,只能趴著看人。

驚道:“你們知道了?”

“知道嘞,女君不墮家主威名!”

“比家主那個臭脾氣好多了!”

這句話,幾人都非常贊同。

別看楊公現在脾氣挺好說話,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孝城出事前,楊公治軍嚴苛到了不近人情地步,性格又傲氣又固執,偶爾甚至有些自負!行事也兇悍,連他們跟隨他一直走來的老人犯了錯都會被狠狠教訓。

底下人對此頗有怨言,但敢怒不敢言。

但楊英作為楊公的女兒,繼承其精華,拋棄其糟粕,讓他們這些老人老懷甚慰。

“唉,可惜了……”

“若是大家夥兒還在的話……”

“俺們這些老骨頭肯定能跟著女君一塊兒殺出楊家的威名來,如今,委屈了女君。”

說著說著,幾人又難過抹淚。

武膽武者的私屬部曲都是打小開始籌建的,楊英這年紀早就來不及了。如今只能多多建立軍功,往上爬,日後站穩腳跟,再組建自己的精銳隊伍,還有好長路要走。

楊英:“……”

她這時才知道他們雞同鴨講。

說的根本不是一件事情。

她小聲道:“不是這事兒。”

幾人也學著壓低聲音。

“女君,那是什麼事兒?”

楊英道:“武者之意。”

寥寥四個字便讓幾人化作凋塑。

其中一人還掏了掏耳朵,又驚又喜又怕地跟她求證:“等等等等,女君剛才說的是、是那那那那個武者、武者之意?”

楊英費勁兒點頭:“嗯。”

武者之意跟文士之道相對。

後者覺醒無跡可尋,完全看運氣。

只要運氣好,執念強,文士之道輕輕鬆鬆就能獲得。品類五花八門,強弱難分。效果可能雞肋無用,也可能強橫到逆天。

武者之意屬於武膽天賦,覺醒有且僅有一條路——於生死之間頓悟自身武道!

機率?

一成!

也就是在性命受到絕對威脅狀態下,心境通明,頓悟武道,有一成機率獲得天賦!

擁有武者之意的武膽武者太少太少。

因為這玩意兒要用命去博!

一人能有幾條命?

沉棠帳下目前也就荀定和褚傑。褚傑嚴格來說還不是她的將,性質更類似合作的僱傭關係,沉棠有需求可以喊他,但來不來則看褚傑個人意願,好比這次屠龍局。

她將邊防駐兵還回去,但邀請了褚傑。

給高階武將充一充排面。

褚傑雖然答應,但並未隨大軍一塊兒來,因為永固關需要安頓,他抵達會晚點。

而楊英——

明面上是第三人。

“女君,什麼時候的事情?”

他們激動得直掐大腿,疼得嗷嗷叫。

楊英道:“那天夜襲……”

其實第一次被公西仇逼到絕境,她就隱約有種霧裡看花的感覺。公西仇知道之後,對她下手更是不留情面,每次都卡著生死那條線。楊英知道他是想幫自己覺醒武者少有的天賦,奈何總差著一線。最後公西仇都不耐煩地放棄了,讓她順其自然。

楊英心中沮喪,但也只能接受現實。

她猜測以前不行,大機率是因為她雖受到了生死危機,但她內心相信公西仇不會殺她。在絕對不會死的潛意識下,如何能豁出去生死,真正敲開那扇武者的殿門?

不曾想,那一夜水到渠成。

楊英撿了十九人屍骨,看著雙手出神良久。她突然有些明白,為何父親偶爾會露出難言的悲傷,武膽武者走的殺伐之路,一旦開始就再也停不下來,直至身死道消。

“女君,這是因禍得福啊!”

“對頭,家主知道了還不樂瘋!”

二人說完就被老夥計拍了頭,示意他們開心也注意一下場合。女君這一模樣像是開心嗎?幾人說了一會兒話,找了藉口讓楊英一人休養。出了營帳,幾人相視大笑。

“請客?”

“哈哈哈,請請請!”

主帳這邊,沉棠也談及楊英。

“楊公這個閨女,比他生勐多了。”

脾氣也對沉棠的胃口。

她回來仔細查了那夜的事情,從虞紫口中也知道一部分細節,楊英確實存在決策失誤,但要說全錯也不盡然。以當時情況,虞紫先放走敵人再射出哨箭,小隊依舊有性命之憂,營寨也可能被打個措手不及。這種狀況,雖然不會更糟,但也不會更好。

不管怎麼說,她辨認出敵人並且果斷出手,這份判斷和果決值得肯定。至於性格嘛……再磨磨。沉棠摩挲著下巴:“魯繼將門出身,趙威將門出身,楊英也將門出身……”

她是不是該改一下思路?

扒拉一下武膽武者的後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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