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昂首,春風烈陽。

自徐浣塵甦醒過來,又已過了數日,他對於那一日在魚向晚瞳孔之中所見的種種迷幻,自始至終也不曾提及過分毫,其實,對他而言,許多幻想,終究離奇太過,醒來之後,也不過留存些許印象而已,至今思來,仍是隻記得那兩人身影罷了。

“徐師兄,該吃飯啦!”

房門外響起話語,想來是個極年輕的弟子,話音之間,又是嬌嫩,又是略帶幾分粗豪,似是正在變音,徐浣塵從來極少與人交際,即便是金闕峰上同脈弟子,也幾乎不識得一人,單聽話語,自然也聽不出半分相熟,只是隨口應了一聲,屋外弟子這才推門而入,想來是門內師長早有吩咐,囑咐切切不可擅自打擾,才讓一眾年輕弟子對這位師兄,反多了幾分敬畏。

只見進門的弟子亦是一身道袍,膚色甚是白淨,只是始終端著盤碟,低首送餐,不露面色。

徐浣塵仍是頭痛欲裂,也不知是被那幻想所擾,還是真的睡眠不足所致,自從他得知辜御清欲要重啟百脈會武一事後,心中就更是惴惴不安,於他而言,正道會武雖有益處,但卻絕非道門清淨之舉,何況動武刀兵,終是不祥,徐浣塵用力地晃了晃腦袋,似乎疼得更加厲害了。

此刻那小弟子也將碟上餐食擺上了桌子,徐浣塵只覺得今日餐食並無半分香氣,連往日裡那山間食材的清香氣也不聞半分,更是沒有絲毫食慾,便說道:“勞煩師弟了,將餐食放下便好,隨後我自收拾了送往廚房去,便不勞師弟操持了。”

那弟子低著頭顱,額頂頭髮漆黑如墨:“師兄實在是見外了,我來時,師傅便囑咐過,這些吃的,徐師兄務須好好吃下,身子才恢復得好。”

徐浣塵無奈一笑,只是說道:“待會我親自去向師傅致謝,只是此刻實是沒有胃口,師弟不需在此陪我,功課繁重,還是盡力修持才好。”如今他在門中輩分雖輕,但論及功力深淺,已非尋常弟子可比,故而話語分量極重,普通弟子裡年歲低些的無有不從,但眼前這小弟子聽了卻仍駐足不動,垂首相待。

徐浣塵點了點頭,笑道:“罷了罷了,也是師傅一片好意,勞煩師弟將房門關上,莫要涼了餐食才好。”

小弟子應了一聲,轉身便去開門,可堪堪轉身之際,徐浣塵竟已不知如何,已閃在身畔,並指如劍,徑自朝著小弟子腰間點了去,這一指仍是靈犀指法之中精妙高招,連取人體氣海俞穴、命門穴、懸樞穴三處方位,這三點皆為督脈大穴,非同小可,上衝頭腦,徐浣塵這一番突下重手,實是迅捷若電,可那小弟子雖背身相對卻忽然腰身一擰,反手成爪,硬接下先頭兩指,而徐浣塵那最後一指,卻不似頭兩指那般閃爍,反而凝在半空略略停頓。

小弟子背身施爪,連線兩指之後卻忽然一空,雖是電光火石之間,卻也不由得一怔,正要轉身過來,徐浣塵第三指這才慢吞吞點在他腰眼上輕輕一觸,這一指看似緩慢不已,實則暗有道門內勁,衝力不小,那小弟子驟然間只覺背身一片痠麻,頃刻間便坐倒在地。

徐浣塵上前一看,卻見那小弟子膚色白皙似乳,美目秀美雅緻,只是眉眼之間尚自帶著一股傲然怒意,當真是杏目含怒,柳眉倒豎,哪裡是什麼道門弟子,分明便是那一日一同上山來的葉小鸞。

“是你......你竟沒有一同下山?”

葉小鸞面色憋得通紅,顯然是暗自運功衝擊穴位,然而御玄宗靈犀指法的點穴功夫極是獨特,葉小鸞連衝數次,也無功而返,於是便冷冷說道:“究竟被你識出來了。”

徐浣塵也不著急,揉著自己太陽穴,好似頭疼更甚:“你這時間選的不好,此時正是金闕峰早課時分,廚房哪裡開火?何況我們這一脈早課皆是由三雲師叔主持,哪一個敢抽身前來到我這裡送飯?”

葉小鸞哼了一聲,道:“看你木訥得不行,沒曾想倒有些機敏,你與我說這些,莫非不怕我對你宗門不利麼?”

徐浣塵說道:“你若真要對我不利,方才我始終睡著,你只需潛入進來,一刀便能要我性命,何況你能潛身在宗門中數日不出,單等這一日我精神恢復,更是證明,你並非存心搗亂,而是有所求的,既然你無心為惡,我又何必與你藏著掖著,說了又能如何?”

葉小鸞一時語塞,想要撩一下耳邊秀髮,卻發現此刻連雙臂竟也麻木無覺,心中忽然一陣酸苦,問道:“你們點穴功夫如此高明,可是將墨止那臭小子似我這般,點了穴道,關了起來?否則如何不見他蹤影?”

徐浣塵看著葉小鸞本正昂首怒視,忽然間面容悽苦起來,全不似做戲,心中又是驚詫,又是疑惑,只能訕訕答道:“我御玄宗哪裡會有將自家弟子點穴囚禁的道理?只是你屢屢言及墨師弟,可是與他相識麼?”

葉小鸞雙眼一翻,說道:“他曾說要一生一世待我好,照顧我,如今若非被你們囚禁,如何能不見半分影子?還是說......還是說他喜歡上了別的女子,便故意躲著不願見我。”說到此處,忽然只覺得這另一種情況似乎大為可能,不禁心中好似黃連打翻,苦不堪言,雙眼一紅,便要落下淚來。

可她這番神色,徐浣塵可不再注意得到,只聽得她前一半話語,已是將徐浣塵驚得說不出話來,只是長大了嘴巴,半晌不知如何搭話,此刻見著葉小鸞泫然欲淚,這才立即說道:“這位......姑娘,你方才說些什麼?墨師弟說要一生一世照顧你?可是他親口所言?莫非是你聽錯了?你們二人如何相識?哪裡來的時間說出這等話語?”

他一番連珠炮似的發問,葉小鸞聽得嘰嘰喳喳,只覺得煩躁無比,她本就不是什麼好脾氣的性子,此刻索性說道:“他不照顧我,莫非照顧你麼?我是看你那一日似是與臭小子相識,這才留你性命,你若不知,儘管將我交給你們那些牛鼻子道士罷了。”徐浣塵只覺得此刻血往上衝,眼前不禁浮現出墨止那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不由得暗暗思索:“莫非他真的騙了這姑娘?可墨師弟早死在西北,其餘時間不是在宗門便是與我同去邊關,哪裡來的與她相處時間?”

他一時思索不透,只是嘆了口氣,便將自己與墨止如何奉師命下山,如何身陷邊關之事,又如何遇到北桓扣關,墨止如何喪身黃沙,一一訴說,他雖只揀著些簡略之事言說,但箇中兇險,葉小鸞仍是聽得死死抓住衣衫,直至骨節泛白,當聽到黃震亨診出墨止身懷三門功法行將命不久矣之時,更是淚眼婆娑,珠淚成串而落,及至最後徐浣塵言說道,墨止孤身入黃沙之後,再無下文,葉小鸞也終於雙手垂了下來,喜歡車這才看到,方才葉小鸞所抓著的衣衫,竟已被扯開幾道豁口,葉小鸞雙手上,也透出道道血痕,可見用力之重。

“姑娘,這便是墨師弟最後的故事,我雖不知你與他何時相識,但墨師弟即便未能死在大漠之中,以他當時傷勢,也撐不過多少時日了,還望姑娘節哀。”徐浣塵說著,也不禁眼眶微微泛起模糊,對於這位師弟,雖入門極短,平日裡無拘無束,但真的到了那以身殉道的時候,卻遠比自己這修道多年的所謂師兄,要堅決太多。

葉小鸞靜默良久,淚水漸幹,忽然說道:“既然是孤身而去,也就是說,你們並沒有看到他的屍首,既未見屍身,誰又能說他死了?”

徐浣塵說道:“玄嶽峰的雍師叔,這兩年來也帶著門下弟子去了邊關不下數次,卻始終一無所獲,西北邊陲,戰亂頻仍,黃沙之下不知多少骸骨,誰知道哪一具便是墨師弟的?”

葉小鸞對他所說,卻似充耳不聞,雙眼之中忽放明亮,仿似忽然見到了一絲光亮,猛地站了起來,哈哈大笑起來。

徐浣塵看著眼前少女,還以為她心智受了刺激,墮入癲狂,正要上前再施手法點住下頜一處,謹防她咬斷舌頭,卻忽然聽得葉小鸞笑道:“我忽然記起,我這才忽然記起,墨小子必定不曾死在邊關,他並未死在邊關!我曾在中原又見過他的!就在那暗雲莊外!”

徐浣塵心中亦是一驚,連忙問道:“怎麼?姑娘可曾見過墨師弟?”

葉小鸞點了點頭,亦將暗雲莊所見之事略加說明,只是其中包含孟雪晴的片段,自然一一刪去,說道最後,葉小鸞說道:“那時,盧龍關一戰已過去數月,我還道那臭小子為何那般憔悴!”

徐浣塵聽到此刻,心中也不禁燃起一絲希望,但也僅僅一瞬而已,旋即說道:“既是如此,也改變不了什麼,當時邊關軍中,有半邊閻羅黃震亨先生為他診治,當時他身懷三門內功,已是內息全摧,便是仍活了一段時間,想必也早已身故,否則,如何能不歸宗門呢?”

葉小鸞神色一黯,心中希望明而覆滅,往往最是傷人,可偏就此刻,門外忽然傳來許多弟子話語,口中叫喊著,來看望徐浣塵傷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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