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葉谷口,軍旗似雲。

這是寒葉谷與隸王府商定,擇出南下人選的日子。

夏侯翀立身馬上,遙望著谷口朔風呼嘯,有若虎口一般,雙眸之中明滅不定,時而顯出絲絲笑意,時而似是又見出怒色森然,他自幼以來,便與兄長夏侯朔甚是不同,凡事所為,皆不問因由,僅憑一心好惡,雖生來也拜了許多名師,教習文韜武略,算得上弓馬嫻熟,識文斷字,但北境隸王府上下皆知,這位翀公子是個浪蕩慣了的坯子,心中除卻美酒美女,便再無他物,日後北境軍旗,他也毫不在意。

不多時,只見著谷口處,緩緩走出數人,為首一人便是墨止,夏侯翀看了他便皺起眉頭,滿臉的不屑神色,而墨止身後緊緊跟隨著的,便是孟雪晴,此刻雖離得不近,但那婀娜婉轉的倩影卻是夏侯翀心中念想多年的模樣。

他遠遠眺望,看到孟雪晴身著一件天藍色貂領氅子,與當初相逢之時全無二致,清麗婉約,好似雪蓮逢霜一般,看得他心下一陣難耐,但隨之見了孟雪晴雙眼通紅,猶帶淚痕,想必是方才哭過,他心中又生出一股妒意,他知道孟雪晴心中滿心滿谷地全是那墨止小賊,對自己實是看不到第二眼,他自生來,何曾缺過女人?但見過女子無數,卻再無第二人,似孟雪晴這般,教他心神盪漾。

故口中最後走出來的,則是寒葉谷谷主孟元秋,只見孟元秋負手踱步,似是有意地與兩位年輕人拉開了距離,臉上似是掛著幾縷尷尬神色,而他此刻不願上前,正是因為自家姑娘已是絮絮叨叨說了一路,方才還大哭大鬧了一通,所為的,便是要隨著墨止一同南下。

孟雪晴凝眸遠眺,只見著不遠處北府鐵騎軍旗招展,她嘟起了嘴唇,只是望著眼前墨止,低聲說道:“若墨大哥願我同去,我可再向爹爹爭取一番......”

墨止卻搖了搖頭,笑道:“我不是說了嗎,這一去深淺不知,兇險難測,看似離了北境隸王所屬,但誰知下一腳又要踩到那塊浮萍?你跟著我,難免會有危險,而在寒葉谷中,有你爹爹等人護著,可要比我那便安全多了。”

孟雪晴正要開口,墨止又趕忙說道:“可別跟我說什麼你不怕危險,我如今武功比你可高多了,我都害怕危險,你怎會不怕?你只有在這裡等我,我才更加事事小心,你別忘了,你可還要請我吃......吃那個什麼來著?”

孟雪晴巧笑嫣然,說道:“芙蓉肉和梅子酪。”

墨止笑道:“是了,這兩樣美食光是聽了就教人犯饞,我哪有不保重性命,趕忙回來的道理呢?”

孟雪晴嘆了一口氣,說道:“其實我也知道,墨大哥做事,主意定下來,便也不會更改,若非有此心志,你如何能在刃風之下,咬牙強撐下兩年光景?雪晴如今武學未精,便是隨你出谷,難免成為累贅。既是如此,雪晴自當勤加苦練,待墨大哥回來,再暢遊北境風光,吃盡美食。”

墨止聽到此處,不由得哈哈大笑,道:“這便對了,我們晴兒妹子可是天字第一號聰慧,沒準我再回來時,便已不是你的對手啦,到時候縱馬千里北境,還要晴兒妹子護著我呢!”

孟雪晴噗嗤一笑,嗔道:“好啦,淨會說嘴,只是你啊,進了京師,滿眼的軟紅十丈,比這北境苦寒,可是繁華了不知多少倍,據說京師的姑娘也會打扮,說話唱曲兒都好聽,你可不許......”

墨止斜了她一眼,說道:“便是天仙到了,又有幾個能與晴兒相比?何況我這破衣邋遢的模樣,也就你拿我當個寶貝,其他人哪看得上呢?”

孟雪晴這才眉開眼笑:“你這是璞玉深藏,我看得通透罷了,旁人看不上,卻是正好!”

墨止抬頭望望天際,說道:“天色不早,我還有幾千里路途要趕,孟谷主吶孟谷主!”

孟元秋本躲在最後,忽然聽得墨止呼喚,這才應道:“老夫什麼都沒聽到,你們兩個話說完了嗎?”

墨止尷尬一笑,問道:“不知我入谷之時,所騎乘的那匹黃皮瘦馬去了哪裡?莫不是谷主看它不聽話,便宰了吃肉了吧?”

孟元秋說道:“誰敢吶,那黃皮馬性子倔強剛烈,北原馴了十幾日,也被它甩下背來,它也不服管束,日日只顧著自己隨意遊走,這些時日不知跑到何處去啦。”

墨止聽罷,鼓起腮幫子,猛地便吹起一聲嘹亮口哨,繼而口中高呼道:“馬兄馬兄,遠行可敢否!”

他如今氣力充沛至極,一聲高呼喊得極是響亮,連遠處北府軍陣陣中戰馬,皆被他這一聲呼嘯驚得略略退了幾步,而冷紅浦一片丹葉之中,卻響起一聲嘶鳴,眾人目光所到之處,只見著丹葉之中,竄出一道閃電,定睛細看,才看到竟是一匹高頭大馬,奮蹄昂首,賓士而至。

夏侯翀自小常往軍營,見慣了各類良駒,但方才黃皮馬一聲嘶鳴,隱隱竟有風雷之勢,再看那馬匹體態,雖仍是一派瘦骨嶙峋,但皮毛映著金屬一般的色澤,馬鬃奮鬣好似逆鱗,再看那一對眼眸銳利專注,奔行速度更是萬中無一,數十丈的距離,那黃皮馬瞬息便至,心下也不由得暗暗稱奇,再看了看自家坐下馬匹,也算得上大宛良駒之中的上品,但相較之下,卻成了繡花枕頭。

那黃皮馬賓士而來,好似一陣黃風閃電,來到墨止身前猛地人力揚蹄,口中再起嘶鳴,比之兩年之前那垂頭喪氣的模樣,已是大為不同,墨止眼前一亮,笑道:“馬兄啊馬兄,兩年不見,你倒越發壯實起來了!”

黃皮馬看著墨止,似也歡喜一般哼了一聲,兩人好似故友,算是打了個招呼。

墨止輕輕撫了撫黃皮馬背脊,猛地翻身而上,孟元秋曾見劍北原試圖馴服黃皮馬,心知此馬烈性非凡,正要開口提醒,卻見那黃皮馬任由墨止翻身而上,頭顱略略低垂,極是乖順,也不由得說道:“這黃皮馬真是神了,旁人騎不得,卻只認你。”

墨止一邊撫摸黃皮馬的頭顱,一邊說道:“我與馬兄自西北大漠便一同行走,其間便是我傷重欲死之時,馬兄也不離不棄,也是過命的交情了。”

他說罷便又對著黃皮馬輕聲說道:“馬兄,這兩年不見,想來你也待得厭倦了,此番你我又要千里奔行了,你可還受得住?”

黃皮馬聞言,好似通了人性般,歡嘶兩聲,喜不自勝,墨止大笑幾聲,對著孟家父女拱了拱手,便接過孟雪晴遞上的盤纏行李,打馬而行,直奔著北府軍陣而去。

夏侯翀在遠處被晾了許久,早等得不耐煩,此刻看著墨止越行越近,心中更是想起當初梅城相爭,自己竟還輸給了此人,此刻更是心懷不忿,但此前親眼所見了墨止武功造詣,自知此刻絕無勝他的可能,便也只得悶聲憋氣,從懷中取出一個極是細小的香木信筒出來,其上蠟封其口,封裝得極是安妥,順手便頂在墨止面前。

墨止望了望左右,也不急接手信筒,只是問道:“不知你家兄長今日為何不來?”

夏侯翀沒好氣地說道:“今日情形,兄長已盡數猜到,你何須這般多問,只管拿了信箋,快走便是。”

墨止點了點頭,說道:“北府世子,心機深沉,這前前後後,想必也少不了他多番籌謀,才將我等逼得毫無選擇餘地,罷了罷了,既然應允此事,總該告知於我,將此心送往何處,交於何人,如何聯絡,有何信物?”

夏侯翀聽罷,上下打量了一番墨止,說道:“你倒想得周全,此信極是重要,你一路上,絕不可拆封,若是見了拆封痕跡,便算是此行失敗,到時莫說是谷口不可開封,便是寒葉谷眾人,都要算作北境欽犯,統統抓去受審,這一點,你可要管好了你的爪子。”

墨止笑道:“你且放心,你家爪子封上的東西,我連多看一眼都覺得髒了眼睛。”

夏侯翀面色一紅,顯然已動了氣,但旋即忍住,繼續說道:“此信你需送至京師之內,務必一月之內送抵,京師之中有五十六坊,你需將此信送到廣祿坊中‘運祥藥鋪’之中,進店之後,你便要找他家侯掌櫃,他若問你‘可是送三七黨參的?’,你便說,你是送仙茅的。”

墨止雙眼一轉,問道:“如此便可?”

夏侯翀說道:“如此便可。”

墨止問道:“送到之後,可有信物憑證?”

夏侯翀說道:“送到便罷,你的任務便算完成,何須憑證?”

墨止笑道:“你家的話,我還真信不著,若我送到信箋,你們反不承認,我如何證明我已完成使命?”

夏侯翀搖了搖頭,說道:“果如我家兄長猜想,你必定會討個信物作為憑證。”

說罷,夏侯翀便從馬側口袋之中,掏出一塊銀晃晃的小牌,扔了過來。

墨止接在手中,卻見那牌子質地倒還罷了,不過尋常銀子打造,但卻只有半幅,上書“玄北”二字。

“這是我家印信,左右兩幅可相合為一,”夏侯翀橫著眼眸,冷冷說道,“左邊這副寫的是‘玄北’,右邊那副寫的是‘南離’,你信箋送到,藥鋪的人自然將下半副一同交於你手,介時你帶著一整副令牌回來,寒葉谷谷口自然重開。”

“玄北......南離......”

墨止口中輕聲唸了幾句,只覺得似感熟悉,卻不知熟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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