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元秋環視空屋,只是一聲長嘆,獨立不語,墨止見他面色沉凝,暗有幾分怒意,不知何故,也不敢追問,過了許久,孟元秋才喟然嘆道:“畢竟是山間野獸,不明我心。”

墨止問道:“孟谷主說得可是那白猿兄弟?”

孟元秋略略點頭,說道:“正是,你可記得你榻上那一具骸骨?”

墨止說道:“如何記不得,我當是傷重入崖間,便是與那骸骨一同躺了十幾日方才下床活動,只是那骸骨生得甚是古怪,好似並非人骨。”

孟元秋說道:“正是,那一具骸骨非是別物,正是白猿同族遺骨。”

墨止此前見那一具骸骨樣貌十分古怪,便已猜曉絕非人骨,但此刻知曉竟是白猿同族之骨,仍不免略感心驚,不禁問道:“我還道那白猿是山間少有異獸,可通人性,卻不曾想還有同族留存。”

孟元秋說道:“這寒谷之內,野獸甚多,白猿一族雖數量不多,亦有不下數十,只是如今卻只剩下流芳崖中這一隻了,餘下同族,盡皆被雪狼撲殺。”

墨止“啊”了一聲,回想起白猿平日裡那歡笑縱躍的模樣,實是猜想不出,還有這般悲慘境況,再回想己身,際遇卻是如此相近,不由得大起同情憐憫之心,孟元秋便也繼續說道:“想必白猿上次求我替它同族報仇,我並未允諾,它便動了怒氣,將這骸骨取出了崖中。”

墨止問道:“既然白猿與谷主相伴多年,以谷主武功,如何還不能斬殺雪狼?”

孟元秋面色一凜,說道:“我當初救它之時,它尚且不過嬰孩一般大小,數十年間它日夜思索要我幫它復仇雪狼,但谷內萬物生息,自有其理,我孟家世居寒谷,與萬物安和,不可以外力迫之,若我仗劍斬殺狼王,又有何難?但狼王一死,群狼無首,再起爭端,則雪狼一族又當泯滅,在我看來不過是殺了一頭雪狼而已,但於谷內,卻是連損兩類異獸,我並非天人,不可以我一人之念,亂了谷內萬物平衡。”

墨止聽罷,搖了搖頭,默然不語,步履出屋,此刻月華似玉,照耀而落,映得遍地水晶簇簇,銀光浮動,不遠處風聲嗚咽,曠谷朔風,好似隔了一重人間,墨止閉目深思,半晌方才說道:“可既然如此,莫非白猿一族,便該當被雪狼屠誅不成?”

孟元秋看他背影寬闊,孤立月下,有一種說不出的孤寂與肅殺,單就這一日,墨止體內傷勢已大見好轉,孟元秋多年縱橫武林,如何不知,但凡一人心懷大恨天仇,若他命在旦夕,還則罷了,但一旦此人又復生機,往往再起怨毒之念,白猿一族無辜枉死,正如早先墨家一脈被滅滿門,墨止以己之心度之,心下又是憤恨,又是同情。

孟元秋半晌無話,墨止靜立許久,方才明白,此前自己在此地養傷,白

猿日日皆備有一顆狼心血肉在此,助自己康復筋骨,其因也並非全為自己康復之用,而是復仇藉口,但他此刻心中對白猿卻無絲毫怨懟,想起家園焚燬,父母慘死,若是自己查清那啟暝宗眾人底細,自己若得以復仇,手段又豈會比白猿柔順了?

孟元秋長嘆一聲,道:“人間世事,滄海浮沉,我管不得許多,自也不能以這谷內萬物生息同一法則,你日後傷愈,要如何作為,自然天大地大,無人可橫加干涉,你要為家復仇,自然也由得你,但你此傷既是在我谷內治好,也算得是我孟元秋一手練就,若是得了我門內口訣心法,而出外逞兇行惡,我必不容你,你可記得了。”

墨止輕輕地點了點頭,橫臥草間,只見星斗漫天,朔風勁吹,忽然眼前一黑,竟是被一件事物輕輕打在面龐,抬手一揭,卻見是一本書冊,而這本書冊,他早已看得無比熟稔,卻見其上,草草書寫《自閒心訣》四個字。

“晴兒收拾你的房間,見你將此書藏在枕下,便託我為你帶來。”

孟元秋聲音悠悠傳來,竟也去了崖口山洞之處,飄忽之間全無響動,然而墨止對他這般來取如風不見蹤影的作風早已習慣,見了此書,也不由得暗起歡喜,便抬手輕輕揮舞,算是答謝。

而此後許久,流芳崖中,都再少了那憑躍歡笑的白猿,也不知白猿自那日之後,又去了何處。

墨止苦待數日,也不見回還,便也日復一日地入潭修習,藉著潭水之利,和無易三秋訣之運功妙詣,打通體內諸般經絡氣脈。

而那功法自三層之後,果然難度陡增,便在於如何將一體功法,化為三道之用,尋常高手,功力越是深湛,分功而行便越是艱難,風險也由是越大,畢竟分水易,斷江難,往往高手修煉,早已渾然一體,絕無斷處,但若要貿然分而行之,牽引甚廣,一個不慎,便要筋脈逆行,一身修為化作齏粉,而墨止卻是早已習慣了體內三功並行,且內息全摧,再無半分內力,於此門功法可謂相合至極,修煉起來更是神速無比,體內傷勢竟在日夜交替之間,漸漸痊癒,自初時起,三日一痛,隨後,則延展至十日一痛,待得墨止修習半年之後,早已再無半分痛楚復發,體內功法三道並行,早已暢通無阻。

這一日,只見睡眠轟然一聲暴響,一股水流好似白龍一般噴湧而出,一道堅實身影自水中縱躍而起,正是墨止,此刻他修煉無易三秋訣已過了足足半年,渾身內功充盈無比,舉手投足之間,早非往日那般綿軟不堪,反而蘊含重重力道,此番運勁出水,更是磅礴浩然,卻見他在半空中輕巧一折,雙足點地,不出絲毫聲響,一把將樹枝上衣衫扯過,換回身上,忽然聽得身後傳來一陣笑聲,回首望去,竟正是許久未曾現身的孟元秋。

“孟谷主!”

墨止驟見孟元秋,笑著拱手相迎,半年光景,白猿不知所蹤,孟元秋又從不到來,墨止每日食山間野果,逐鹿逗兔,早已無聊得緊,此刻見了孟元秋實在是喜樂萬分,卻見孟元秋半年未見,仍是精神矍鑠,神采奕奕,走上前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墨止,笑道:“半年不見,你竟又長高了許多,看你方才出水的力道,必定是傷勢痊癒,功力盡復了吧?”

墨止哈哈大笑,滿面得色,說道:“豈止功力盡復,如今我已將夕霞神功、無厭訣及自閒心訣並行不悖,內功修為遠勝從前啦!”

孟元秋看著眼前墨止,雖不過半年未見,眼前少年已生得眉目俊朗,闊肩細腰,雙眼之間暗蘊光華,呼吸之間綿長無隙,孟元秋略略觀摩,心中便已瞭然,眼前少年非但再無性命之虞,連他此刻功力進境,都已非同小可,他此前只道那無易三秋訣雖說得好聽,卻也未必會有何神效,況且風險極大關乎性命,實是縹緲行險之路,但墨止特殊際遇,卻與此功契合萬分,半年光景過去,竟比得上尋常高手七年功效,孟元秋點了點頭,笑道:“好小子,如今修到第幾層了?”

墨止嘿嘿一笑,說道:“一個月前突破了第十層,三功並行,暢然無阻,此後練功進境果然極是神速,但隨後第十層至第十二層的功法,我卻始終看不明白了。”

孟元秋說道:“歷代谷主,即便有人願練此功,或爆體而亡,或淺嘗輒止,我亦不曾為之,你能練至第十層,已是我谷中百年以來第一位,你如今在這功法上有何不解,我是也無法為你排憂了,但你不妨一說,老夫姑且聽來。”

墨止笑著拱了拱手,道:“孟谷主太自謙啦,晚輩閱覽第十層圖譜,卻見隨後諸般圖畫所刻的,時而運一法,時而運兩法,時而運三法,第十二層圖譜所畫畫人體,竟是空無一物,全未標註運功之處,雲亭前輩深意,我便不大明白。”

孟元秋聽罷,沉吟踱步許久,也不曾明瞭,其實當初孟雲亭既得此心法,亦是摸索前行,憑著自身聰慧皎潔之智,探尋到前九層之數,隨後法門,他自己也不曾親身達到,而是想象匯聚,試探而成,他最後終其一生,也不過突破第九層的心法,但墨止又如何得知?與孟元秋二人苦思冥想許久,也一籌莫展,所幸他自性命無礙之後,於世間許多世事看得不甚執著,反而一擺手,笑道:“罷了罷了,能修到第九層,我也無怨無悔啦,隨後三層,自然是有後來人得之,與我無關啦。”

孟元秋也撫須微笑,心中想道:“世間哪裡還有人有你這般好運?你尚且練不到第十二層,後來又哪有旁人可為?”但他此念終究一閃而過,讚道:“你不求盡成,想來也不再似舊日那般貪多,如此甚好,但你如今功力既高,卻不知,劍法造詣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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