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沐川駕車而行,一行人輾轉便來到瓏山山腳的紅玉林,災禍橫生之後,沈沐川便將墨家夫婦安葬於此。

此地名副其實,每每到了花開時節,花紅成簇,晶瑩剔透煞是好看,遠遠望去如同紅玉匝地一般瑰麗,景緻之盛遠遠比瓏山其餘諸景更是嫻雅秀麗。

可偏偏路途並不甚好走,紅玉林藏於瓏山一處山窩之中,四下裡被一圈好似玉環的山泉盈盈相繞,泉水至於此處頗為湍急,尋常人家並不易前來,因此,這裡也更顯得清幽寧靜,極少有人踏入其間。

也許正是因此緣故,這般景緻才得以更好地儲存。

然而以沈沐川的輕功功夫,自然是輕而易舉地便帶著墨止涉水而過,來到了這片樹林之中。

只是此刻畢竟尚未到暖春時節,四下裡枝頭含苞未吐,一個個粉紅色的花苞掛在樹枝上十分玲瓏可愛,蘊含著勃勃生機。

然而此刻,墨止眼前卻是立著一座孤墳,青石為碑,上刻著墨家夫婦的名諱,自然便是墨崧舟夫婦的墳冢所在。

墨止安靜地跪在墳前,算上此刻時分,已是跪了整整一夜,孫青巖擔心墨止畢竟年紀還小,這般久跪只怕於身體不利,幾次欲要上前搭起,都被沈沐川攔住。

而墨止面對著眼前石碑孤墳,膝下痠痛已是不覺,眼前看見的,竟是一對伉儷情深的中年夫婦,男的寬厚和善,女的溫婉賢淑,二人並肩而立,笑意溫暖。

父母一生善良,卻又為何遭到如此對待?

墨家與人為善,如今卻為何被人驅趕出走?

莫非善良的代價便是如此?

那麼惡又該如何懲處?

若是天下皆可以德報怨,那惡豈不是遍地而生?

這些念頭在墨止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縈繞日久,他不知道在自己最後的夢境中,父母不要他去報仇,究竟是否該聽,但他只知道,此刻

他的心中,復仇的怒火像是不會停息一般。

墨止心中暗暗賭誓發願:“若有朝一日可得武藝傍身,必定斬盡天下江湖宵小邪祟,蕩清世間不平。”

這般心語,帶著少年樸素的豪情俠義與血海家仇,然而墨止哪裡曉得,這世間萬千事,哪裡是一句邪祟便能辨別得清的?

只是他如今經歷尚淺薄太過,心中只道江湖之上快意恩仇,所謂是非曲直,正邪黑白如今在他心中無比涇渭分明。

少年便是這般跪著,只道是陪著父母,越久越好,然而心中也是瞭然,自己終究不能常伴於此,至少,此刻的他,還不能常伴於此。

由是第二日清晨一早,墨止便步履蹣跚著從紅玉林中走了出來。

沈孫二人見他一臉疲憊,但雙眼中堅定之色已非往日那個驕縱少爺可比,這二人皆看著墨止成長,如何能不憐惜?誰也不願墨止是從這種事情中成長起來,三人一時無話。

最終,還是沈沐川輕聲道:“我們走吧。”墨止輕輕點了點頭,三人隨即才離去,墨止自出了紅玉林後,便再也沒有回頭再看哪怕一眼身後的景緻,似是決絕,也似是訣別。

若有朝一日,得三尺利劍,一身修為,斬盡天下邪祟,蕩盡世間不平,如此之後,自當回到林中,常伴父母膝下。

這是墨止離開前,心中最後的一句話語。

三人駕車行了數日,在這期間,墨止似是全然失語一般,大多時間皆伏身昏睡,若是醒來,往往也是呆坐一旁,看不出絲毫喜樂哀懼。

這讓沈孫二人一時之間也無法可想,其實墨止雖年少,且自幼父母寵愛,但本身並非倨傲之人,反而在學藝上頗為謙恭,以

至於各位鏢師都極愛帶墨止出行。因此墨止見識,比之於同齡孩童,都要更加廣闊,所思所想便也更加深遠,他這些時日思索的,卻是自己身邊的這位青巖叔。

“少東家......”正在此刻,孫青巖輕聲地開口,“我有事想與你說......”

“青巖叔,我知道你要說些什麼。”墨止淡淡地說道,話語之間憔悴不堪,卻也並無任何情感波動,好像他早已在等著孫青巖開口一般,“你只需要告訴我,我的父母,知不知道你真實的身份,其實是魔道中人。”

孫青巖上前來本就想要解釋此事,在心中早已盤算了無數遍此刻要說的話語,但此刻被墨止反問出來,一時之間居然反而不知如何作答。

墨止聽他一時無話,也不多問,只是閉目歇息,並不是他故作姿態,而是對於他而言,無論是心境還是身體,都已經疲憊得不成樣子,好像所有的能量都在那一場浩劫中被消耗殆盡。

然而他這番姿態反而令孫青巖更是不知從何說起,饒是當年天下為之側目的魔道兇星,此刻竟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時,沈沐川懶洋洋的聲音從廂外悠悠傳了進來:“墨公一生仗義疏財,當年我們與墨公夫婦相遇,皆是坦然相談的。”

孫青巖聞聽,似乎鬆了一口氣,開口說道:“少東家,當年墨公夫婦的確是知曉我的身份的,當年他們看我負傷奔逃,不忍相棄,便留我在鏢局中做了個鏢頭,我本以為自聖......自那場正邪大戰之後,畢生須得逃避追殺,是墨公夫婦給了我十多年的平靜日子,我始終心懷感激,卻不想因此害得墨公一家陷入這等劫難之中,若是少東家不棄,我孫青巖願餘生守護少東家安全,若少東家不願再見我,我也不會強行留下。”

墨止聽他言辭懇切,心中一陣複雜情緒湧動,呼吸也沉重了起來。

的確,若不是孫青巖魔道身份,自己一家何至於到此地步?若是以此觀之,自己即便不該妄動恨念,可若是因此不再與他相見,也在情理之中,但回想起孫青巖一直對自己悉心教導,亦師亦友,那一夜更是一己之力阻擋血鴉多時,拼至臂骨斷折,心中又再起難捨情緒。

一念及此,墨止緩緩說道:“既然是我父母知曉,那我想,他們必定也清楚,把你留下可能出現的重重後果,我的心智遠遠不及我的父母那般明敏睿智,但我卻知道,他們都願意冒險結交的,必定是江湖豪俊。至少,不會是外界傳言那般的魔道兇徒。若是青巖叔願意,還請繼續教導墨止一陣,只不過如今遣散了眾人之後,家中銀錢已沒有半分。二位叔叔,如今只怕墨家已發不出月例了。”說著臉上微微露出苦澀神情。

孫青巖聞聽墨止願意讓他留下,心中由是一陣欣慰踏實,哪裡在乎什麼月例銀?,當下只覺得眼中一陣酸澀,長長地喘出一口氣。

而沈沐川在廂外駕車,聽到此處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洪亮地說道:“我雖在你家鏢局掛名是個鏢頭,捫心自問這許多年來,何曾替你家鏢局走過哪怕一鏢?不曾為你家掙來什麼銀子,如今我哪有臉再朝你要錢呢。我老沈這點酒錢,我自己出就夠了!墨小子你如今所要做的,便是養好身子,有我在,任他什麼門派前來,你也全然不需懼怕!”

如此一說,反倒激起墨止些許好奇心。

對於沈沐川,他只知曉每年春暖花開,烏袖鎮自有春酒釀成,沈沐川必定會在這時節前後到來,每次必定帶些新奇禮物一同前來。

沈沐川此人樂天落拓,頗有江湖豪氣,每每能講些江湖軼事,他口才又好,說得頗為生動驚險,與墨止十分對脾氣,故而墨止每年都極其盼望這位沐川叔的到來。

但此人掛名鏢師,多年來幾乎從不為鏢局走一單鏢,因此對他所知也並不深,每每詢問父母,墨崧舟夫婦二人似也不願多說,只是苦笑著讓墨止少去打聽,但言談之間可以看出,沈沐川與父母之間關係頗佳。

因此,墨止多年來對沈沐川的印象都只停留在一個好酒貪吃的大叔這一定位上,若非那夜沈沐川施展身手片刻間將孟展擊潰,墨止還不曾知曉沈沐川竟有這般武藝,若是真要比較起來,似乎連孫青巖都難以與之相比。

方才一句任他什麼門派前來都無需懼怕,更是傲氣蓬勃,但見孫青巖並未露出什麼異樣神色,心中盤算莫非沐川叔所說無懼天下門派,竟是實話?

想到此刻墨止反問道:“沐川叔,你所說的無需懼怕天下門派,可是真的?”

沈沐川聽他如此問,只是哼了一聲,並不作答,孫青巖見墨止這些時間以來第一次主動開口,心中也頗感寬慰,心知此刻這位少東家或 許終於心情好轉,連忙笑著說道:“你只怕還不知曉,老沈這人,可不是他表面的那般貪杯好吃,活脫脫一副登徒子的樣子。”

沈沐川聞聽,又是重重一哼。

孫青巖充耳不聞,轉而問道:“少東家,你可知天下會武麼?”

墨止年紀雖輕,但多年來一是久遊江南眼界開闊,二是熱心於江湖軼事極愛打聽,故而所知不少,但對於這天下會武,卻似乎只聽過些許傳聞,於是試探著說道:“曾有聽聞,似乎是天下武者若是自覺武藝紮實,便可參與的一場武學較技,只是似乎已經多年不曾辦過了,據說多年前曾經以此排定天下武學座次。”

孫青巖點點頭,說道:“少東家說對了一部分,天下會武當年的確面向天下所有武者,各大武林宗門亦會選出門中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參與,實是江湖中的一大盛事,但少東家你有一點說得並不對,天下武學座次並不以這會武結果而定。”

墨止奇道:“這是何故?”

孫青巖笑道:“原因很簡單,江湖各大門派之中,掌門長老大多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俠客前輩,修為深湛,遠勝年輕一輩,一般是不會再來下場參與競爭的。而且天下會武說是面向天下武者,其實本質則是選拔年輕一代武者中的翹楚人物以擴充所謂正道武林的後備力量,以求剋制聖......魔道勢力反撲,故而算作是年輕武者的一場較技之舉。”

話及此處,沈沐川再度開口打斷:“說話藏頭露尾,什麼聖啊魔的,你樂意管你們那個勞什子道叫什麼便說什麼,老子懶得管。”

墨止自是聽不懂沈沐川所言何意,孫青巖卻是輕輕一笑。

孫青巖與沈沐川二人其實原非同道中人,沈沐川曾師從玄門正宗御玄宗,而孫青巖則是魔道至高無上的兇星之列,口中稱呼魔道皆為“聖教”,數十年前一場正魔交戰,誦為“聖戰”,這二人本該是互為敵手,而如今二人卻成多年故交,因此對於所謂魔道與正道,這二人在稱呼上一直有所齟齬。

只是如今孫青巖只是笑著繼續說道:“不必管那酒鬼,我繼續與你說,天下會武既然選拔的皆是年輕翹楚,一般散人武者哪裡是那些宗門才俊的對手?而在天下眾多門派之中,實力最為強勁的,毫無疑問便是那......御玄宗,而你的沐川叔,沈沐川,當年便是御玄宗掌教真人葉如晦的最後一名親傳弟子,也是最後一屆天下會武之劍宗魁首,當年會武場上一柄快劍無人可攖其鋒,若不是他最後莫名其妙地棄了那終局一戰,那一屆天下會武的總魁首則必定是他,絕不會有旁人之選。”

墨止聞言大驚,道:“如此說來,沐川叔豈不是當年的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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