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霽風溫,霜消日暖。

江南的冬天終於漸漸過去,風雪驟停。雖已到了三月節氣,卻仍難見山花綻放之景,反而漫山仍有殘雪贅著枝頭,輕輕地打著晃兒。

這一場風雪,是此番江南數十年未有過的一次嚴冬縮影,此刻料峭寒風仍是如刀一般切割著行人的臉龐。

若是在往年這般時分,江南雖未及春岸折柳,卻也當是薰風漸起,欲接春雨了。

這一日寒風稍歇,總算見了陽光,卻也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見多少暖意。

此刻,一支鏢隊正朝著眼前一座山丘行進,這一支鏢隊,雖拖著隊伍,有數輛大車相隨,卻是馬快箱輕,想來是已送完了一趟鏢,此刻正是歸程,故而一行人面色輕快悠閒,皆是一臉自得。

而在鏢局馬車上,迎風翻卷著一面錦繡青旗,上面書寫著四個大字。

墨家鏢局。

墨家鏢局在江南頗有名望,雖算不得什麼名門大家,卻也是席豐履厚,掌櫃的墨崧舟自年輕時在烏袖鎮上創下這一般基業,數十年來,靠著為人寬厚守信,始終不曾讓這面大旗蒙塵。

數十年前,烏袖鎮還並非成為如今這般江南富裕小鎮,當年鎮上百姓皆以紡織為業,拼著各自手腳勤快,每家也落不下幾厘盈餘。

自墨家鏢局開創,墨崧舟帶著鏢隊南來北往,除卻護鏢走馬之外,也不遺餘力地幫著鎮中百姓將紡織衣物綢緞銷往外界,而烏袖鎮善織之名,也由此傳開。

鏢隊眼前要越過的山丘,名字叫做瓏山,並不甚高,乃是此行回鎮最後一道阻礙,過了瓏山,復行不過片刻,便可回到鎮上。

瓏山乃是烏袖鎮近郊一處極好的風景所在,每每到了暖春之際,瓏山之上蒼翠欲滴,巨大的樹木枝葉直如翡翠穹頂一般,罩住整個天幕,山道兩側山花爛漫,綺麗非凡。

雖是常見景色,卻也是鎮上居民最為離不開的踏春之地,尤其到了四五月份,瓏山之上便綻開一種紫色花朵,取其花瓣搗汁製成顏料,用以染衣,不僅色澤雅緻且自帶一股沁然香氣,烏袖鎮便是由於這獨一無二的製衣功夫得名。

如今,烏袖鎮所出產的紫錦衣裳,已是成了遠近聞名的佳品,甚至帝京之中,也有人專門訂購。

故而每次春季前後,便早早有商旅前來訂貨,鎮子也因此一直頗為富庶,這其中,自然也有墨家鏢局負責遠近送鏢保障的功勞在。

因此,墨家鏢局在鎮子中聲望頗高,墨崧舟一家也十分受鎮民愛戴。

此刻,忽聽得山道之上一陣呼嘯,鏢隊中眾人皆是各自微笑不語,只因這發聲之人,他們實是再熟悉不過,正是鏢局掌櫃墨崧舟的獨子,名字叫做墨止,也是這一次行鏢的領頭人。

遠遠瞧著,只見兩騎人馬此刻於山間冰雪中,策馬往來,呼嘯賓士,那二人所騎之馬十分神駿,奔得亦是遠遠快於鏢隊馱馬,此刻兩道身影策馬自山道上連兜了數個急彎,再度奔回鏢隊近前,一收韁繩,駿馬人立,發出一聲極為高亢的馬嘶之聲。

為首一人是個少年郎,雖仍面生稚氣,但卻劍眉星目,相貌清俊,薄有傲色,十分惹眼。此刻身著白色錦袍,胯下一匹烏黑短鬃馬,毛色在日光之下映得極亮,駿馬側身掛著一柄短劍,鑲銀為格,蛇皮做鞘,裝飾華貴,一身穿著顯然是價值不菲。

這翩翩少年自然正是這鏢局的少東家墨止了,年紀不過十四五歲,可自幼便性子爭強好勝,喜好外出周遊,故而小小年紀便磨著墨崧舟走鏢時皆需帶著他,墨崧舟折騰不過,只好應允,至今日止,他年紀雖輕,卻已跟了不下十幾趟鏢,性子更是難馴。

如今他嫌鏢隊走得緩慢,自行策馬往來,此刻才終於在山間兜轉得膩了,奔回到鏢隊,帶著眾人繼續前進。

在他身側相隨的,是個不聲不響的男子,看著雖不過三十多歲,但面色頗見滄桑,頭髮亦見了花白顏色,可此人舉手投足顧盼生雄,面色沉穆堅毅,雖上了些年紀,但觀其眉眼鋒銳猶在,依稀可辨年輕時亦是相貌不俗之人,話語雖不多,但卻頗有威勢。

與墨止那般只管昂然前進不同,這中年男人則更加註重觀察四周環境,雖幾乎不主動說話,但可以看出此人經驗絕非墨止這樣的少年可比。

“青巖叔,我爹爹這次給我的這趟鏢未免也太過簡單了,無非就是從鎮子上送些錦緞到靈渠城,一路上盡是官道,唯一的山道還是瓏山,真是完全考驗不到我的水平。”

墨止一邊優哉遊哉地駕著馬,一邊口中唸叨著,“若是有朝一日可以送一趟驚險無比的鏢,一路上與賊人搏殺,那才有意思。”

一旁的中年男子便是墨止口中的青巖叔,此人名字叫做孫青巖,乃是鏢局中多年的老鏢師,為人沉穩老練,更兼身手頗佳,自來到墨家鏢局也走了不下百趟鏢,兇險時刻也曾親身經歷,墨崧舟這些年來年齒漸增,身體大是不如往昔壯年,不能次次跟隨,便委託了孫青巖在一旁相護。

聽著少年這般言語,望著墨止笑了笑,說道:“少東家,你可不知,我們送鏢的,此生最大的願望便應是永遠都不要遇到什麼賊人為好,你還年輕,古語云:‘兵者不祥’,若是遇不到還算好運,如若遇到只能自認倒黴,能僥倖逃生都十分不易,哪裡還能覺得是什麼好事呢......”

他這話說得輕鬆,但這其中兇險,哪裡是此刻意氣風發的少年墨止能聽進去的?

墨止說道:“遇到賊人,我也不懼,我自小和青巖叔學了那麼多功夫,哪個賊人敢來搶咱們的鏢隊,我就用長劍,將他刺走!”

說罷,便取出短劍,對著眼前的山道虛劈幾下。

孫青巖的臉龐上隱隱露出一絲不安,沉默了片刻,說道:“江湖之大高手如雲,少東家你所學之日尚短,莫說是江湖高手了,便是尋常山賊以你目前的功夫都對付不了,你如今還是需要勤加練習,方可......”

“得得得,打住打住。”墨止趕忙打斷了孫青巖的話頭,旋即將短劍收回鞘中,“勤加練習,勤加練習,我覺得我學得挺快的,你教給我的,我基本一練

就會了,很久都忘不掉。”

孫青巖搖頭說道:“哪裡是這麼簡單,少東家你的確上手極快,但武藝並非一蹴而就的事情,攻防之間如何配合,如何能在臨陣運用出恰當的對敵技巧,包括步法、身法與你的武技如何融合,都是需要經年累月的練習方可做到,你如今所學盡皆是淺嘗輒止,每次學得極快,但每次我試招的時候,你往往都難以招架,甚至不少招式已全然變了形,這都是你疏於練習之故。”

孫青巖老成持重,一直以來負責墨止的武學教導,二人關係也是亦師亦友,此刻教導起來也是毫不留情。

好在墨止自幼秉承家訓,更兼自身性子落拓開放,對於教導自己的師傅尊敬有加,從不以少東家的身份自居,反而每次都能虛心聽取,此刻他雖受了責備,卻也早已司空見慣,只是苦笑著說道:“我回去再認真練嘛,上次青巖叔你教我的那一招,叫什麼名字?我感覺應當是威力極大,但的確不大容易理解,還有你教我的打穴擲物之道,我也認真地練習了好久。”

孫青巖又是一陣不言,只是面目沉然,隨後方才說道:“我的武功並沒有名字,都是我當年用來保命的能耐,你年紀尚幼,方還不知,當年江湖上一場大戰,若是沒些傍身伎倆,只怕是活不到今日。”

墨止自幼自愛聽江湖軼事,而對於數十年前那一場江湖鏖戰,他一直是隻聽個影兒,從未有人真真切切同他講過,每次問及鎮上老人,皆面露驚恐不再回答半個字,也著實讓墨止心煩,此刻見孫青巖似是知曉當年情狀,心中頓時想到孫青巖博聞廣識,必定親身所見當年激戰,不禁再起好奇之心。

孫青巖見眼前少年星眸閃動,滿臉皆是年輕人的鋒銳氣息,心中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嘆了口氣,說道:“少東家,你年紀輕輕,總喜歡打聽這般兇戾之事,可是於武學不宜。”

墨止聽他如此說,滿臉掃興地哦了一聲,隨即說道:“其實青巖叔你也不要以為我年紀小便什麼也不知,當年大概如何,我還是大略聽過些影兒的。”

孫青巖緩緩駕馬,淡然說道:“既然知道,那便更不用我說了。”

墨止見他忽地冷淡,便打馬到了孫青巖身側,低聲說道:“當年正魔一戰,當真是那般激烈通玄麼?”

孫青巖面上不言不語,可心中卻是暗暗想著:“當年情形,比你聽到的,可要更加激烈百倍啊。”

當即便緩緩開口說道:“你若真的想聽,我便給你隨便說上一說,只不過以後不可再拿這事來煩我了。”

墨止聽他允諾,心中頓時大喜,連連點頭髮願,眼中盡是期待。

孫青巖笑了笑,可這般笑容,卻帶著幾分苦澀,只不過如今的少年,還未能體悟其中真意罷了。

孫青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微微閉目,似是想要從塵封的記憶中重新打撈起當年過往種種,許久,才緩緩地講起當年那一場撼天動地的正魔激戰來。

瓏山之上,驟然響起一聲不知名的飛鳥嘶鳴,好似鋼針一般劃過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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