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老頭哭聲止住了,面具下的眼睛露出驚訝,掙扎,以及一抹懷疑。

穆陽這小子壞得很,故意看他熱鬧嗎?

“雲先生的生父願意見到您為‘皇父’抬棺,慕氏一族出類拔萃的後輩不多,雲先生切勿推辭了。”

穆陽半蹲在火盆身旁,眼角餘光掃過呆傻的慕老頭。

他緩緩抬起手,隨從連忙將燒紙送到主子手裡。

一張又一張,穆陽將燒紙放入火盆中,火光映襯著穆陽英俊的臉旁,輕聲說道:

“祖父在天之靈不願不成器的後輩抬起棺槨,您說,對嗎?慕老先生?!您同祖父一直……”

“對,對,太對了。”

穆陽的話點醒了慕老頭。

雲默是皇父承認的後輩的話,雲默絕不會原諒大皇子母族那群雜碎。

況且,他到底是死了一次,能讓親生兒子抬棺正適合。

雖然雲薇給慕老頭畫了一些偽裝,只覺得他同安國公很像,到底是親戚,長得相似也能交代過去。

但慕老頭怕不保險,又去找穆陽討了一顆藥吃。

他是帶著面具出來給自己燒紙,祭奠自己的。

慕老頭拽著雲默的胳膊,哽咽道:“不羨看到了,安國公一生正直善良,在他故去後,他們只惦記著在死人身上撈取好處。

俺這位族兄走得不甘心,若是被慕家那群人佔了便宜,作出讓俺族兄不高興的事——他在天之靈不得安息,怕是還會在入俺夢中大哭一場。

不羨,你答應俺一次,幫俺一次,其實俺一直瞞著不羨一件事,俺同族兄好得跟一人似得。他的財富田產,是他女兒的。

其餘的東西他都會留給俺,俺的兒子也是他的兒子。”

“父親!”

雲默抬高聲音,道:“您同他的約定做不得準,我只有一個父親,那就是您。”

“靖王殿下不防請閩王為皇父抬棺,我徒有才名,不敢同皇族之人並列。”

穆陽看了一眼慕老頭。

隨後,慕老頭便拽住雲默向旁邊而去勸說。

雲薇沒後跟上去,輕聲問道:“為何執意讓我爹去抬棺?”

穆陽沉吟片刻,同樣壓低聲音道:

“算是為雲先生同阿爹留下一段香火情,你祖父為親生兒子付出太多,出殯時若不是雲先生摔盆打蕃,其餘人誰配呢?”

雲薇抿了抿唇角。

穆陽接著說道,“大哥母族不是好東西,慕氏宗族的人並非好人,阿爹的心思,你同先生該明白的。”

“不想讓皇上如意?”

雲薇眼睛亮了,這可是穆陽難得一見對皇上同大皇子的算計抗拒。

穆陽沉默下去,盯著皇父的靈位,“到底是那群人逼死了舅公,舅公清清白白的走,我不希望他死後還被小人利用,再有汙穢沾染上他。”

他縱然無法為舅公報仇,不願意讓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倘若舅公不曾找到親兒子,那這次——舅公縱然不死,也會很難受。

人活著不單單是為榮華富貴,還要活得有尊嚴,有面子!

慕老頭對雲默又是哀求,又是撒潑打滾,最後連端著父親的架子命令雲默這招都用上了。

雲默嘆道:“我沒想到安國公同父親這般要好,也罷,我便當為父親盡孝吧。”

雖然麻煩不少,雲默自信自己能應對。

畢竟他唯一的缺點只是考試暈厥而已。

廟堂上的算計或是帝王心術,他並不怕的。

雲默走回到穆陽身邊,兩人低聲商量出殯事情。

“雲先生不必擔心宮裡不願意,舅公兩個女兒入宮哀求,她們連慈寧宮都沒進去,去尋阿孃時,阿孃只是聽,並沒有幫她們的心思。”

“皇上呢?”

“阿爹……他縱然有心,也無力了,除非他想讓皇祖母上吊尋死。”

穆陽嘴角微勾,顯然皇祖母一哭二鬧三吊的鬧皇上不是一次兩次。

以前皇祖母不佔理,這一次皇上不得不從。

“阿爹並非是昏聵之君,不願意讓小人再利用皇祖母牟利。”

“行吧。”

雲默點頭答應下來,“我爹求我的事不多,此番給我爹面子……”

“進去,讓我進去,我爹的葬禮你們不讓我為父親守靈?

爹啊,您屍骨未寒就有人欺負你閨女了。”

“父親,我們不活了,同您一起去黃泉路上有伴兒,您會一直護著我們姐妹。”

安國公的兩個女兒披頭散髮在靈堂外鬧,破口大罵慕氏族人是小人,強佔便宜。

雲默後退避開麻煩:

“我答應王爺抬棺,安國公身後的麻煩事,王爺最好儘快解決,省得出殯日再鬧出事。”

穆陽出了靈堂,安國公兩個女兒大吵大鬧,慕氏族長帶著族人們與之對罵。

橫豎族長背後有大皇子的人撐腰,倒也不怕嫁出去的女兒。

“歷來就沒有女兒為孃家父親摔盆,做孝子的,繼絕承宗是族中說得算,是慕姓的家務事。

你們本已出嫁,又帶著十里紅妝的嫁妝,孃家事早同你們無關。

說句不好聽的,一旦慕家全族獲罪,也牽連不到外嫁女頭上去。

給你爹過繼嗣子只選姓慕的子孫,我給他選了兩個讀過書的後生,品行忠厚,老實勤奮,定能光大門楣。”

“呸,不知從哪裡冒出兩個屢試不中的窮酸讀書人,三十多歲連個童生都沒考上。

我父親若是活著,連眼都不帶看一眼。

光耀門楣?我父是皇父,門第高貴,無需他們。”

兩方各有道理藉口,誰也不說服不了誰。

雲薇在旁饒有興致的看著,慕老頭腦袋耷拉到胸口,真真是沒臉見人。

以前不覺得自己女兒這麼不成體統,這麼沒用。

他女兒連慕氏宗族的人都擺不平。

簡直丟盡了安國公的臉!

穆陽直接吩咐,“誰敢在靈堂前大吵大鬧,張嘴三十,禁言三日。”

“你是誰……”

穆氏族長已經認不出穆陽了,畢竟穆陽小時候又瘦又小,臉蛋兒上沒有二兩肉,剛被穆地主抱回去時,瘦得如同一具骷髏。

“執行!”

穆陽一句話落,侍衛上前抓住穆氏族長打了三十個耳光,並且點了他的啞穴,他再多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嚇壞了,甚至尿了褲子。

其餘慕家人一聲都不敢坑。

安國公的兩個女兒挺解氣的,想著去同穆陽示好。

穆陽神色淡漠冷峻,她們想到靖王殿下說一不二的性子,又不敢開口。

穆陽也能讓她們三日說不出話。

“阿爹的意思,皇父無需子嗣供奉,棺槨入皇陵,入太廟配殿,往後祭祀由阿爹主持。”

穆陽彈了彈麻衣的袖口,女子穿孝婦是俏麗的,靖王穿上麻衣素服也是俊美得驚人。

“皇祖母下了口諭,皇父之女為宗親,不受爵位,無食邑,每月可去戶部領百兩俸祿。”

百兩銀子?

哪裡夠用?!

神京城一張上好的席面都都要二十兩了。

兩人互看一眼,想說點什麼,她們是真怕穆陽封自己的口。

兩人捂著臉跑進靈堂,跪在棺槨前,嚎啕大哭。

哭聲極是悽苦,承受了莫大的委屈。

直到親爹自戕,她們才明白,沒有親爹安國公,她們什麼都不是!

親爹封了皇父,死後哀榮無限,是皇上同太后娘娘給出的最後榮耀。

此後她們連入宮去同太后娘娘見面都難了。

如果她們在父親活著時多多孝順父親,是不是父親就不會被逼著自戕。

父親有了牽掛的女兒——父親就不會死。

此時,她們恨極了大皇子的母族那群雜碎。

穆老頭按著臉上的面具,低垂下眼瞼,心疼是有點心疼的,穆陽幾乎斷了她們的所有後路。

以她們的腦子遠離皇室朝堂是好事,有每月的俸祿,他留給她們的銀子田產,她們足以過得富裕。

等雲默出人頭地後,也會多護著她們一些。

起碼不能讓她們被勳貴朝臣們隨意欺負了去。

皇上同太后是說不管了,真欺負到她們頭上,太后又豈能真不管?

靖王也會多加照顧,何況還有急於彌補裂痕的大皇子。

慕老頭細數了一番自己女兒背後的靠山,不安心的心漸漸放下來。

同雲薇一起躲在一旁,數著有誰來祭奠自己了。

穆陽說完後,邀請雲默一起討論皇父出殯的事,需要商量從神京的那道城門去皇陵,何時起靈等等瑣事。

雲默博覽群書,不僅讀聖人書,就連風水同如何設計陵寢等等事都說得頭頭是道。

彌補了許多穆陽得不足,再聯合禮部派來的官員,幾人很快商量出具體的方案。

雖然花費不少銀子,穆陽大手一揮,“阿爹有錢。”

一句話便解決了頭等難題,禮部不用再同戶部扯皮弄銀子。

“沒想到,蕭首輔也來了。”

穆老頭的面具下是一張興奮的臉龐,同雲薇說道:“值了,值了,這一次死得太值了。

左都御史靠彈劾我出名的,那小老頭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羞於我為伍。

彷彿我是朝廷的禍害一般,對我橫條鼻子豎挑眼,在他面前,我連喘氣都是錯。

他剛才寫給我祭文中,竟誇我了,他紅了眼圈,抹了眼淚。”

“您確定他落淚是悼念您?”

雲薇在旁邊涼涼說道:“沒準他是哭以後沒了彈劾的物件,也就沒了進身的階梯,彈劾朝臣需要承擔風險,一個不好,容易惹禍上身。

彈劾您,他可以隨便寫,凸顯他剛正不阿,不懼權貴。”

慕老頭:“……”

好好的姑娘就是嘴巴竟說大實話,不過慕老頭還是開心的,來來去去祭奠他的人很多。

燒了許多寫得很好的歌功頌德文章,他的名永留世間。

他看到了史官用史筆做記錄,他又忍不住詢問雲薇。

“按照史書上的記載,我這個追封的皇帝,該入哪裡?”

“本紀!一定是本紀,您死的悲壯,又是一身清白,撫養的三個繼子,不是本紀,當代史官會被後人說不公,阿諛奉上。

記錄歷史的史官最是忌諱媚上,那會讓史官必生所寫的史書缺乏公正性,被後人認為不實有誤。”

慕老頭似懂非懂,只覺得不明覺厲,眼珠一轉,說道:“要到晚上了,我是不是來個靈魂顯聖,嚇他們一次?”

“千萬別。”

雲薇趕忙打消慕老頭荒唐的念頭,“您此時顯聖,皇上敢直接開棺。

皇上給你這麼大榮耀,給你辦喪事花這麼多的銀子,不會願意你隨便顯聖,有個太上皇壓在皇上頭上。”

“我嚇唬一下朝臣,沒想壓皇上,顯靈好玩……”

“你怎麼想不重要,百官勳貴怎麼想,甚至皇上怎麼認為才是最要緊。”

雲薇決定亮大招,威脅道:“你不老實會給父親惹下後患,一旦惹惱了皇上,讓人以皇父攻訐皇上,皇上不會對你,他能派人隨意找個理由砍了我父親,我們全家的腦袋。”

“祖父您千萬別不當會事,您撫養長大的繼子已經是口含天憲,言出法隨的皇上了。

他疑心病格外重,許是做了太多他覺得虧心的事,他更容易偏激,一錯到底。”

“好,你別激動,我隨便說一說。”

慕老頭拍了拍雲薇的胳膊,看到雲薇蒼白的臉色,心頭有點不忍,他真是隨口一個玩笑。

不過,慕老頭再次想起酒醉時,盼著雲默站在人臣巔峰,架空皇上。

到那時他真死了,葬禮怕是比如今還要奢靡隆重。

他也不用再操心雲默了。

畢竟他想著顯靈還是想著給雲默謀取一些好處。

皇父停靈七日,好在天氣漸漸轉涼,否則多停幾日,屍臭就蓋掩不住了。

在停靈期間,大皇子已然領人出征川蜀了。

皇上親自相送,站在神京城外十里處,一直再也看不到大皇子的影子,他似有似無問道:

“阿晨能平安凱旋?阿陽,朕突然有點沒底了。”

穆陽垂眸,擲地有聲:

“阿爹放心,大哥一定不會讓您失望,輔佐大哥的人很多,糧草銀子都已提前運往漢中等縣,以一國伐川蜀,沒有可能失敗,大哥實力也不容失敗。”

皇上眸光幽遠,希望一切順利。

倘若真出岔子,他是該想一想,阿晨有沒有掌控天下的能力。

第二百八十四章各懷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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