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

安國少季口沫橫飛,口乾舌燥,卻始終神采奕奕,表達欲出奇的強。

司馬遷則正襟危坐,臉上的表情不斷變化,僅僅只是太子的一次出使,便讓他感覺領略了一段別具一格的奇異人生,比許多人的一輩子都要精彩。

儘管直到最後安國少季也沒有給他做出解釋,為何有趣的事不能與鳥有關?

然而聽完之後,司馬遷的面色卻愈加複雜。

甚至心中還隱隱擔憂起來,下意識的問道:

“叔父,太子在南越國推行的那些國策,可是得了天子使命?”

“這……太子未曾說過,我也不知。”

安國少季自然清楚司馬遷為何有此一問。

其實此事使團眾人早就在私下議論過,而且還不止一次,只是始終沒有討論出來個結果。

他們的心中也同樣有著和司馬遷一樣的擔憂。

雖然這次出使南越國,大體結果是好的,甚至超出了預期。

但劉據做的許多某些事情,卻又無異於在觸碰天子的逆鱗,很難想象天子得知這些事情之後會是一個什麼反應,會不會降罪……

司馬遷聞言心中暗忖:

“若太子此行是得了天子詔命,那還好說。”

“如若不是,只怕……”

“又該在史書中如何評價這位太子呢?”

“太子的生平本該錄於本紀之中。”

“可若不為他單獨列傳,又似乎委屈了這些事蹟……”

“但酷吏列傳、刺客列傳、遊俠列傳、滑稽列傳、貨殖列傳……似乎只能為其單獨列傳,只是單獨為太子列傳,天子恐怕又會感到冒犯……”

……

溫室殿。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陣陣優美柔和的女聲自殿內傳出。

但若是進入殿內,便會發現謳者其實是一個麵皮白淨,沒有鬍鬚的男人。

他叫李延年,本是倡家。

此前因犯法受了腐刑,自此便留在宮中為皇室養狗。

本來他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結果前些天董仲舒獻上封禪大典用的“楹鼓大禮”,使得劉徹忽然意識到他此前祭天祭地祭五畤,如此頻繁虔誠的祭祀卻始終沒能換來國家的風調雨順,會不會是在祭祀中少了些什麼東西?

對了,可能是祭祀中因為沒用音樂!

“楹鼓大禮”就是樂禮,黃帝都用得風生水起,他也得與時俱進才行啊!

於是劉徹立刻開始蒐羅音樂人才,很快就發現了宮裡的李延年。

此刻聽著李延年別具一格的反串吟唱,劉徹也逐漸被這首詩歌的意境吸引,不由輕嘆了一聲:

“唱得真好啊,可世上真有此等絕世佳人麼?”

坐於一旁陪聽的平陽公主劉昭卻輕笑起來:

“陛下有所不知,李延年家中有一個妹妹,臣有一次舉行宴席曾召她去府上助興,的確稱得上是妙麗善舞的佳人。”

“哦?竟有此事?”

一聽這話劉徹瞬間來了精神,從榻上直起身來。

若劉據此時身在此處,立刻就會發現歷史軌跡又因他的出現發生了改變。

原本劉徹應該是在幾年後才開始重視樂府,李延年也要在幾年後才會收到劉徹青睞,然後他的妹妹李夫人、弟弟李廣利等人方才能夠正式登上大漢的歷史舞臺。

但現在,這些事情已經提前發生了!

同時劉據還得質疑一下自己這位“後舅母”。

她如今已經嫁與了衛青,好歹也算半個衛家人,為何還如此熱衷給自己的父皇介紹新的女人……

就在這時。

蘇文手捧一個托盤,盤中呈有幾卷簡牘,輕手輕腳的從外面走進來:

“陛下,這是南越方向送來的奏疏,請陛下過目。”

“拿來吧。”

劉徹最近一直在等待南越的訊息。

若非他讓蘇文收到這方面的奏疏就立刻送來,蘇文是斷然不敢在他聽曲的時候進來打擾的。

而在劉徹查閱奏疏的同時。

劉昭也識趣的閉上了嘴巴,暫時不再提及“佳人”的事。

然而很快她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劉徹在剛拿起奏疏查閱的時候。

神色明顯輕鬆了一下,就像是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一般。

結果看著看著,劉徹的面色不知為何又驟然由晴轉陰,胸口的起伏越來越劇烈。

再往後看,他的臉已經就黑成了焦炭,抓著簡牘的手都開始顫抖,彷彿下一刻就要將其撕成碎片一般。

隨後他的面色又快速紅了起來,呼吸也急促起來。

也就是這個時代還沒有“紅溫”二字,否則劉昭就知道該如何用兩個字來概括劉徹此刻的狀態了。

忽然!

“咣噹!”

劉徹猛然起身,抬手掀翻了面前盛放瓜果美酒的案几。

“!!!”

蘇文等一眾內侍與期門武士早有準備,紛紛熟練下跪俯首。

“???”

而就在劉昭思酌自己要不要也一同跪下的時候,沉悶爆裂的龍吟已經在耳邊炸開:

“朕就如此下作?!”

“區區一個南夷小國,傾盡全國又能有多少錢,朕的使團竟以朕的名義去向他們討錢,還大張旗鼓的給朕運了回來……”

“這要那些四夷小國如何看朕,將朕當做向乞丐要飯的流氓?!”

“這天殺的逆子!”

“竟將朕的臉丟到了四夷之地,將大漢的國格也丟到了四夷之地,令朕與大漢成了那些蠻夷小國的笑柄,朕要治他的罪!”

“蘇文!”

“命北軍嚴陣以待,一旦出使南越的使團入京,立即將所有人帶來見朕!”

“命趙禹領廷尉即刻控制博望苑,一旦劉據回京,立即押回博望苑嚴加看守,不得與任何人相見!”

“命衛青即刻入宮,近日就住在宮中,沒有朕的旨意不得出宮!”

直到此時,劉徹依舊在迴避著奏疏中一些問題。

武功爵、贖罪令,還有入粟補官……

劉徹雖沒有提及,但這才是暴怒的真正根源。

或者說,他現在的狀態應該叫做惱羞成怒!

他可以不在乎那些士大夫酸儒生的置喙,命人鎮壓降罪便可堵住他們的嘴。

他也可以忍受劉據此前的口無遮攔,就算氣人,那也是父子間的對話,他心中還認這個兒子,甚至最近還有些喜愛。

可是這一次。

這個逆子竟用這樣的方式在四夷小國,在天下人面前赤果果的諷刺於他,左右開弓打他的臉。

這便徹底突破了他的底線,是在肆無忌憚的踐踏父綱君綱!

他如何還能再忍?!

……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這個時候雖然還沒有這句詩,但卻是使團眾人內心的真實寫照。

近日越是接近長安,每多走一步,他們心中的忐忑就會在無形中加重一分。

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次雖然完成了使團的使命,但劉據的所作所為其實存在很大問題,使得這次回京覆命的結果變得……危機重重。

所以,使團返程的路走得很慢,有時就像是在故意拖延時間。

不過該來的總歸還是要來……

“表哥,距離長安還有多遠?”

馬車裡傳來了劉據的聲音。

他倒像個沒事人似的,一路上有說有笑,隔三差五和義妁說點冷到令人發抖的黑暗笑話,甚至還數次催促行程。

“殿下,請莫再如此稱呼……”

霍光此刻心事同樣深重,聞言只是苦笑了一聲,語氣中卻盡是放棄治療的無奈。

“好的霍都尉,如今距離長安還有多遠,應該快到了吧?”

馬車裡劉據又問了一遍,這一次不知為何卻忽然聽了勸,竟破天荒的改變了稱呼。

“?”

霍光的身子不由僵了一下,一臉詫異的回頭,望向將他和劉據隔開的那道車簾。

沉默了良久之後,霍光緩緩回道:“回殿下的話,最多……還有二十幾裡。”

“這一路你辛苦了,霍都尉。”

劉據的聲音再次從馬車裡傳出,“義醫師,感謝你這一路的陪伴,你也去後面的馬車上坐著吧。”

“!”

這一刻,霍光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瞳仁劇烈抖動起來。

劉據這是開始與使團的人避嫌了麼?

他什麼都知道!

在南越國做的一切恐怕都是有意為之!

可他究竟想幹什麼,他究竟要幹什麼,他究竟在謀劃著什麼?!

與此同時。

卻還有一件劉據想破了腦袋也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也正在發生。

東南,正南,西南方向。

多支使團正不約而同的向長安趕赴,他們來自各個嶺南小國,懷中揣著各國國王親筆書寫的國書。

最快的距離長安已不足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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