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深夜,漆黑一片的山林。

唇紅齒白的少年郎吹著口哨信步向前,行至半路,腳下突然一絆,往前衝了幾步才堪堪穩住身形。

少年渾身肌肉瞬間緊繃蓄力,散漫的眼神也驟然銳利起來,指腹同一時間摸向了腰間的短匕。

這條山路他走過百八十遍,閉著眼睛都不會迷路,他百分百篤定,這個位置在他上山時還沒東西。

手指握住匕首冰涼的護手,鍾離廷緊繃的神經才緩下三分。

他低喝一聲:“誰?!”

寂靜的山林沒有半分聲音,安靜得連呼吸聲都沒有。鍾離廷皺了下眉,這才放鬆下來。他從懷裡掏出火摺子吹著,藉著火摺子微弱的燈光,他才依稀看清,地上那絆了他個跟頭的原來是個人。

鍾離廷不由撩了下背後的狐絨披風,屈膝蹲下,點亮了火摺子湊近去看。

那居然真的是個人,看樣子還是個小孩,看起來不過十歲左右,數九寒天,瘦瘦小小的一團蜷在雪地裡,渾身裹滿了積雪,灰頭土臉的,那張髒兮兮的小臉底色和雪地一個顏色,整個人幾乎連呼吸起伏都沒有,怪不得他沒發覺。

“不會死了吧?”這麼想著,鍾離廷伸出手,雙指併攏探了探那人頸間脈搏。

觸手的肌骨透著幾分薄寒,脈搏細弱,但還在跳動。在他去探脈搏時小孩還動了下,似乎是還有丁點兒意識殘存的。

“命挺大。”鍾離廷喃喃自語了一句。

這麼冷的天,這麼個小孩,埋在這冰天雪地裡,居然還能活著,不過看這僵硬情況,若是沒人管,怕是也熬不到天亮了。

救還是不救?

鍾離廷微微皺了下眉頭,略有遲疑。

這處地方離營地不算近,若不是他貪山裡那一池溫泉,也不會雪天跑這麼遠。

積雪路滑,又是夜裡,要是多帶個人太冒險了。

況且這還是個來路不明的小孩。

鍾離廷思索再三,還是打算量力而行。他直起身,收起火摺子,單手解了身上的披風繫帶,厚實的披風扔在雪地裡那人身上,喉嚨裡溢位一聲輕輕的嘆息,“……祝你好運,小丫頭。”

但願這麼大點兒小東西能撐到天亮。

鍾離廷邁步要走,右腿剛跨出一步,左腿就抬不動了。

他回過頭。

只見地上的小丫頭不知從哪兒來的韌勁,明明眼都沒睜開,卻憑著求生本能抱住了他的左腿。就像是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小孩五指收攏,抓抱的死死的。

求生欲很強,鍾離廷輕輕動了動腿,沒能把自己的腿拯救出來。

鍾離廷彎腰,輕輕敲了敲她僵硬冰涼的手背,“鬆開。”

他是有原則的,救不了就是救不了。

“小哥……”似呢喃一般的稚聲被風吹的滑過少年耳畔,羽毛一般柔軟,鍾離廷動作再次頓住。

他是長子,異母弟妹一堆,但真沒人這麼喊過他。

“這是賴上哥哥了?”鍾離廷俊俏的眉梢隨著惻隱之心一挑,終於還是彎下了腰。

“得了,哥哥就當日行一善。”

……

“唔……”

凍得癢痛的手指讓行軍床上的人從昏沉中逐漸清醒,她掙扎著從硬邦邦的小床中坐起來,搓了搓發癢的手指,逐漸甦醒的意識讓她身上的鈍痛也漸漸清晰,卻抵不過胃裡實打實地火辣痛感。

又餓又渴,空蕩蕩的胃絞動著向她發出了不滿的抗議。

抬起一隻手按住胃部,小姑娘強打精神看向四周,眸底透出清晰的茫然。

很陌生的環境。

這裡是哪兒?

她怎麼會在這兒?

小姑娘舔了舔乾澀的唇瓣,試圖從腦子裡找出些什麼,但事實上,她連自己叫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與交談聲。

小姑娘有些害怕的縮回被子裡,拉起被褥矇住腦袋。

“呼,今天的訓練可累死我了,那些沙袋得有兩鈞還多吧?”

“兩鈞而已。”

“而已嗎???廷哥你這牛吹得未免過分了。”

小姑娘偷偷從被子裡掀開一道縫隙,咕嚕嚕的大眼緊盯著入口方向,只看到厚重的毛氈門簾被一隻裹著些許泥巴的手撩開。

緊接著,兩個身著黑色作訓服,身形精悍利落的少年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似乎才經歷了一場高強度訓練,少年們身上灰塵與泥土並存,凜冬的天,兩人額頭還有豆大的汗珠順著面龐滾下,卻擋不住眉宇間的神采飛揚。

“是你太菜。”鍾離廷說著,眼睛掃了一眼染上泥巴的毛氈,“狗衛令,爪子離我門簾遠點兒!”

衛令:“……洗洗不就成了,呦呵……”正說著,忽然發現屋內躺了一天一夜的小丫頭醒了,正盯著他們看,他的聲音不由一揚。

隨即,衛令不由義憤填膺道,“那丫頭髒兮兮的你都撿回來了,我碰一下你毛氈怎麼了!”

鍾離廷隨聲看過去,“嗯?醒了?”

小姑娘怔愣地看著二人,“我,我嗎?”

“這裡除了你還有誰?”

“嗯,”小姑娘慢半拍地回答著,“……醒了。”

鍾離廷不由笑了一聲,“可算醒了,都佔了我床一天一夜了,小丫頭,你家人呢?你怎麼一個人昏倒在山上?”

那聲音清透如泉水,分外地悅耳,小姑娘卻愣了愣,然後茫然搖頭。

什麼山上?她為什麼會在山上?

鍾離廷和衛令兩人對視一眼,均有些意外。

衛令摸了摸頭,道:“是不是受了什麼驚嚇?你家是哪兒的,讓人送你回去,或者讓人捎個口信,讓你家人營裡來接你回去也行。”

看的出來,她身上穿的衣裳雖然髒兮兮的,但質地柔軟,不是普通人家會買來穿的那種綢緞。

小姑娘像是有些緊張,看著他們不說話。

帳篷裡一下安靜下來,衛令忍不住催促,“問你話呢,你這丫頭……”

“還小,別嚇著她。”鍾離廷抬手攔了衛令,笑容和煦,“不說就只能送你去見官了。”

衛令:“……???”

他們到底誰更嚇人?

小姑娘閉上眼睛,努力去想,腦子裡對家這個概念卻一片空白:“我,我不記得家在哪兒了……”

衛令:“哈?你開什麼玩笑?”

這麼大了,自己家都能不記得,耍他們呢?

小姑娘努力地想了想,然後忽然抱住了頭,裡面一陣尖銳的疼痛,讓她止不住嗚咽出聲,“痛……”

衛令眨了眨眼,忍不住撓頭:“……廷哥,你那丫頭不會是哭了吧?我,我也沒說什麼啊。”

“不是我的,是撿來的。”鍾離廷許久都沒聽到過哭聲了,不由嘖了一聲,挑眉,“哭什麼,不許哭,有話就好好說。”

小姑娘抿了抿唇,強忍著把眼底的淚花壓了下去,她抓了抓手下的被褥,急道:“我真的不記得了……”

鍾離廷摘下了一旁衛令腰間的荷包,上前拉過小姑娘的手攤開,擦乾淨,眼也不眨地往人手心倒了半袋松仁糖,“給你糖吃……不許哭了。”

軍營底下年紀小計程車兵有不少貪吃壞了牙的。鍾離廷想了下,又撿回來了些,只給小姑娘留了兩顆。

衛令弱弱道:“……我的。”

鍾離廷當沒聽見,毫不客氣的將剩下的都揣進了自個兒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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