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裡的流水牌子對於雲初來說,就是一個監察大唐各處的一個訊息來源。

透過各地物資在流水牌子上的變化,來推斷各地的民生,這對雲初來說並不難,他只需要在察看流水牌子運轉的時候,跟賬房索要特定的一些地域的物資價格變化,以及物資成交量多少,再結合邸報上的一些特定的訊息,就能把當地的民生運轉情況瞭解的比當地官員還要清楚一些。

主要是流水牌子上反應出來的訊息具有一定的前瞻性,以及隱秘性。

在雲初確定自己要參加皇帝封禪泰山大典之前,曲江裡的流水牌子上,皇帝路過的州府的經濟表現就已經很差了,以糧食,以及麻布價格作為錨定物,看它們在流水牌上的表現,就會發現,這兩個大宗貨物的供應出現了巨大的斷層。

朝廷邸報上沒有說這些地方出現過什麼災害,至於兵災匪患更是聞所未聞。

既然沒有這些,那就只剩下人禍了。

百姓們努力生產糧食,麻布,無非是想要把多出來的三五斗糧食,一兩匹麻布買一個更好的價格,雖說豐年的時候,這些物資的價格會低一些,可是呢,因為大唐打通了西域,河中,乃至大食,甚至更遠的一些國度的商貿,糧食,麻布作為錨定物,自然也會出現一個水漲船高的狀態。

也就是說,長安流水牌上的任何貨物想要交易,都必須先以糧食,麻布計價,然後再折算成銅幣,銀幣,金幣來交易。

因為有了匯率差,主營西域的流水牌子上的糧食,麻布價格一般要高於市場價的,單凡是想要賣糧食跟麻布的,一般都會選擇在這裡交易。

偃師縣的糧食,麻布也不例外,可是呢,自從夏糧收穫之後,偃師縣的糧食,麻布就再也沒有出現在流水牌子上了,與之相同的是,還有很多州府,查驗之後,雲初就發現這些州府都在皇帝去泰山的路上。

秋糧收穫之後,局面依舊沒有好轉。

這些東西沒有出現在交易市場上,那麼,它們去了哪裡呢?

清晨,大隊人馬開始啟程的時候,雲初接到了殷二虎的密信,此時,他已經確定,裴行檢在偃師縣殺人家主簿很可能就跟那些失蹤的東西有關。

因為,偃師縣出現了流民攔路。

說起來很可笑,長安的富庶,以至於矇蔽了很多人的眼睛,以為全大唐的人都過著同樣富庶的生活。

他們不知道的是,一日三頓飯這個習慣,也僅僅屬於長安人的生活習慣,距離長安越遠的地方,一天吃三頓飯的人就越少。

糧食似乎永遠都不夠吃,麻布,絲綢似乎永遠都不夠用,這些東西不論生產出來多少,最終還是有很多餓肚子的人,衣不蔽體的人。

現在,雲初很想看看李治如何解決這些問題。

李思他們正在匆匆忙忙的拆卸經營早飯的攤子,雲初路過的時候,發現一片狼藉,只是輕笑一聲,就繼續催動大軍趕路。

因為訊息不對稱的緣故,李思還在為今天早上賣掉了幾萬斤糧食而歡喜呢。

李治房子一般巨大的馬車,在十六匹黑色挽馬的拖拽下滾滾向前。

說是挽馬,這十六匹挽馬中的每一匹馬,都比旁人的戰馬來的神駿。

天子駕六,也就是說皇帝出行一般由六匹馬負責拉車,秦始皇就是這麼幹的,以後的皇帝基本上也是乘坐六匹馬拉的馬車。

到了李治這裡就發生了變化,因為馬上就要改名天皇了,他用十六匹馬拖拽馬車,所以,他的馬車動力足夠讓他堪比房子的馬車可以翻山越嶺。

這輛馬車,乃是長安馬車工坊誠意滿滿的馬屁之作。

長安城裡但凡已經有了一點苗頭的新工藝,已經全部運用在這輛馬車上了,包括,彈黃減震,包括十字盤轉向,包括輪轂剎車裝置,鋼鐵防彈裝置,甚至還有一個可以在一秒鐘之內放逐挽馬的小裝置,至於安防更是做到了現有條件下的極致。

想當年,張良在博浪沙行驚天一錘的狀況,放到現在,最多能打掉一點車漆。

如此安全的馬車裡,李治的面孔卻陰沉的能擰出水來。

“兩年前,朕就下令免除了沿途州縣的賦稅,命令他們要多多的積存糧食,物資,以供朕東巡之用,朕在出發之前的三個月裡,還特意派員下去檢查,回報說一切都已具備,就等著朕東巡呢。

你看看,這才出洛陽,就遇到了這樣的事情,偃師縣的積存在朕的前軍到來的時候,就突然著火了。

皇后,朕記得派下去檢查的大員是你安排的吧?”

武媚抱著太平幽怨的看了暴怒的皇帝一眼道:“臣妾派的是李敬玄,是陛下您突然換成李義府的。”

“朕為何不知?”

武媚哼一聲道:“左春特意來告知臣妾的。”

李治道:“真是好說辭啊,左春已經死了。”

武媚起身抱著被李治吵醒的太平,一邊抖動一邊走著,好不容易等太平不哭了,這才對李治道:“陛下要是這麼想,臣妾也沒有辦法。”

李治怒氣更盛:“難道說除過雲初之外,朕就找不出一個能幹事的臣子了是嗎?”

武媚笑道:“陛下莫要忘記,朝臣們對此次泰山封禪大典,提出來的要求就是節儉,而陛下三番五次推翻朝臣們擬定的耗費總額,將耗用一加再加,卻又不願意動用少府監皇家寶庫。

鑑於此,出發之前臣妾就提醒過陛下,小心國用不足,陛下卻認為已經為天下十道輪流免稅四年之久,百姓富庶,足以承擔此次花用。”

李治道:“那也不能才出洛陽就出事吧?”

武媚大笑道:“陛下此次若是還都長安,雲初一定能讓陛下感受到什麼才是真正的錦繡江山。

無他,只是長安足夠富庶,足夠有錢,也有足夠的利益促使他們為陛下花錢。

不過呢,既然陛下已經派遣李敬玄提前去了偃師,相信他一定會把問題處理好。”

李治冷笑一聲道:“朕的賦稅是真真切切地免掉的,裴行檢卻說當地百姓貧苦不堪,那麼,被朕免掉的賦稅既然沒有落在百姓身上,總歸會有一個去處的。”

武媚笑道:“所以,人家那裡就著火了,您的賦稅被一把火燒了。

這還是小事情,既然偃師這樣的地方都能出問題,這一千多里地上的其餘地方就難免會出事,陛下帶來了這麼多人,總該節儉一下才好。”

李治道:“大軍不能節儉。”

武媚道:“那就只好免除百官,以及百官家卷們的供給了,反正他們也看不上……”

雲初在偃師宿營的時候接到了皇帝的旨意,免除勳貴,百官家卷們的供給。

這個訊息被李思得知之後,這個原本在感冒中的丫頭,高興的吹出來了一個巨大的鼻涕泡,然後就果斷地推翻了給一些人家供應食物的口頭約定,她手中的糧食一粒都不打算外賣了。

與此同時,她終於可以安靜的躺在自己的馬車裡養病了,雲瑾他們三人也可以好好的睡一個安穩覺,不用再拖著疲憊的身體想辦法賣糧食了。

市場向好的時候,那點不起眼的運費就無足輕重了,反正都能加上個好幾倍算在買家頭上。

偃師縣距離洛陽不遠,糧食依舊賣不上李思的心理價格,她準備離開洛陽五百里之後再開始賣食物。

沒錯,加工成食品的糧食,可以賣更高的價錢。

李思有些發燒,小臉被燒的通紅,雲初過來看過這個孩子之後,就把孫思邈研究出來的小柴胡片劑給她餵了下去,又囑咐淳于氏給李思熬了薑湯喝下去,見這孩子開始發汗了,就抱著一本書坐在馬車裡守著。

李思睡醒的時候,覺得渾身像是散架一般難受,迷迷湖湖的要水喝,等她喝了一盅溫水之後,才發現給她喂水的是師傅雲初。

雲初探手在李思的額頭上摸一下,見這孩子的燒似乎退下去了,就對一直跪坐在馬車角落裡的淳于氏道:“燒退了,記得多補充一些水,等一會肚子餓,給她吃一些白粥,鹹菜,白粥要稠,鹹菜不要太鹹。不準給她沐浴,也不要擦身子,等天亮之後,確定無礙了再說。”

說罷,就白了一眼正在看他的李思,揚了揚手卻沒有落下來,隨即就下了馬車走了。

等雲初走了,李思就瞅著淳于氏道:“公公照顧兒媳婦是不是讓你有些礙眼?”

淳于氏搖搖頭道:“奴婢就是在公主這個年歲嫁人的,我公公看我的眼神,跟君侯看公主的眼神不一樣。”

李思笑道:“有什麼不一樣?”

淳于氏道:“君侯看公主的眼神,滿是憐惜跟惱怒,似乎還有些許的自責。

我公公就不一樣了,看我的眼神裡只有惋惜,似乎覺得我嫁錯了人。”

李思將被子拉到鼻子位置上,只露出一雙眼睛道:“是啊,師傅甚至忘記了我已經是一個需要避諱的女子了,在她眼中,我依舊是一個生病了,需要照顧的孩子。”

淳于氏想了一下道:“為何不是雲夫人來照顧公主呢?”

李思道:“師傅是一個很高明的醫者,他說我受的這種風寒會過病給別人,阿孃要照顧鳳凰兒,錦繡兒,不能過病給她,自然只有師傅過來照顧我了。”

淳于氏不解的道:“公主為何一定要問奴婢對此事的看法呢?”

李思道:“雲氏孩兒但凡染病,只會由師傅或者阿孃來照顧,從不假他人之手。

之所以問你這些話,是因為我不願意任何人,利用禮法來玷汙師傅,誰都不成,誰這樣做,我殺誰,且不死不休。”

淳于氏點點頭道:“奴婢剛才確認了一下自己的心思,發現心頭平和一片,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李思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閉著眼睛道:“幸福的地方,就只能存在幸福,容不下其他。”

雲初下了李思的馬車,就徑直去了雲瑾,溫歡,狄光嗣三人居住的馬車,李思身體不妥,那三個傻孩子好像也不怎麼穩妥。

馬車裡向外透著微光,雲初開啟車門,就看到三個孩子相互糾纏著裹在一張厚厚的棉被裡睡得昏天黑地的。

馬車角落裡坐著歪腦袋睡覺的崔氏,雲初才進馬車,崔氏就醒來了,低聲對檢視三個孩子的雲初道:“喝了藥,也喝了薑湯,睡一覺就應該無礙了。”

雲初把手從狄光嗣的額頭上拿開,點點頭道:“幸好身子壯實。”

說著話又拿起溫歡的手看了起來。

崔氏連忙道:“起了凍瘡,光嗣的耳朵尖也有了凍瘡,奴婢給他們擦過旱獺油了。

唉,三個好好的貴公子,卻要吃商賈的苦……”

雲初不耐煩崔氏的嘮叨,確認三個孩子的身體無恙,就走了,在虞修容的馬車門前站了一會,終究沒有上去打擾她們母子睡覺,就大踏步的回到了自己的軍帳。

溫柔得到偃師縣糧庫著火,且損失慘重的訊息是下午的時候,他總覺得雲初似乎提前知曉了這樣的壞訊息,卻沒有什麼證據。

於是,他早早來到雲初帳篷裡尋找一個確實的答桉,只是聽說雲初去照顧生病的李思去了,就一個人烤著火,喝酒吃肉看書,等候雲初歸來。

“思思好一些了?”見雲初回來了,溫柔放下酒杯問道。

“嗯,出了一身汗,也不發燒了,其餘三個啥事沒有,睡得正香呢。”

溫柔用指關節敲擊著桌桉道:“來到了偃師,你卻對這裡的事情不聞不問,是胸中早就有數,還是不想節外生枝?”

雲初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握在掌心,找了一張小軟榻坐下來笑道:“偃師發生了什麼事情?”

溫柔道:“小事情,裴行檢大軍剛剛來到偃師的時候,偃師縣的庫房就著火了,庫房裡裝著給裴行檢的補給,最可笑的是庫房著火之後,偃師縣派了一位主簿去跟裴行檢解釋因為庫房著火的原因,只能提供給大軍一半的補給,裴行檢那裡會接受這個解釋,一刀就把人家的主簿給砍死了,勒令縣令在他離開偃師之前,必須湊夠軍糧,否則就殺人家縣令全家。

然後呢,縣令就帶著衙役們開始在偃師縣城裡挨家挨戶搜刮糧食。

天亮之前,裴行檢拿到了足夠的糧食,繼續向前走了,李敬玄又來到了偃師,查證糧庫著火的事情。

結果,見到了一個懸樑自盡的縣令,割脖子死了的縣尉,自縛雙手跪在縣衙裡等候捉拿的各層小吏,以及家裡糧食被抄走,已經淪為流民的偃師縣百姓。”

對於偃師縣的慘狀,雲初並沒有流露出過多的同情之意,喝口茶水澹澹的問道:“偃師縣的糧食呢?”

溫柔瞅著雲初道:“你長沒長人心啊,這個時候你還追問糧食,糧食不是被大火燒了嗎?

李敬玄查抄了縣令,縣尉,主簿以及各級小吏的家,並沒有發現貪瀆一事,糧食只能事被一把火給燒了,沒有別的原因。”

雲初眉頭皺起,對溫柔道:“立刻告訴狄仁傑,別摻和到這件事裡面去,哪怕向洛陽大理寺的那個傢伙認輸,也不要逞強。”

溫柔見雲初說的嚴肅,就壓低聲音道:“我們惹不起嗎?”

雲初嘆口氣道:“人家目標是皇帝。”

溫柔的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幾圈道:“隋煬帝奢靡下揚州的舊事?”

雲初嘴角出現一絲笑意,對溫柔道:“你應該去問問李績那個老傢伙,當年隋煬帝下揚州的時候,他跟著瓦崗寨的一群強梁就是那個時候造反的。

這種事情,他應該很熟悉。”

溫柔同樣笑道:“瓦崗寨距離偃師只有五百里之遙,以當年瓦崗寨賊人留下的傳說,五百里之遙還不夠他們一夜跑的。

不過,我不去問,要問也是你兒媳去問。”

雲初想了一下道:“確實如此,也只有李思去問,李老賊才不會翻臉。”

已經把事情想明白的溫柔,笑過之後,臉色就慢慢的變得陰沉了。

“糧食是確實存在的,國朝沒有拿,官吏們沒有拿,也不在百姓手中,那麼,糧食哪裡去了?”

雲初擺擺手道;“糧食的數量很大,不是一星半點,總會留下痕跡的,以李敬玄的本事,天亮之後,就會有一個能說的過去的答桉。”

溫柔倒吸一口涼氣道:“這件事做的比當年瓦崗寨劫皇槓來的還要勐啊。

明知道這是皇帝路上的口糧,也敢這麼操作,不得不說,這世上真的不缺少亡命之徒。”

感慨完畢之後,溫柔又湊到雲初身邊道:“思思手裡可有老大一堆糧食呢,真的不是你事先安排好的。”

雲初抬起頭看了溫柔一眼道:“我只是給了這些孩子一個賺錢的機會而已。

其餘的事情,都是李思做的,與我們無關。”

溫柔有些擔憂的道:“會不會波及到太子?”

雲初想了一下道:“就看李思怎麼選擇了,不管她用這堆糧食做什麼,賣給誰,都是她的選擇。”

溫柔咋舌道:“你確定這個孩子能在這一波的風浪裡活下來?”

雲初笑道:“風浪越大,魚越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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