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跟傷害總是悄無聲息的出現,因為傷害跟戰鬥是真實發生的,所以,傷痕也是真實存在的。

老何的脖子上有三道抓痕,從耳朵一直延伸到衣領裡,這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巨熊的爪子,假如一定要說其中的差別,只能在傷痕的深淺上下功夫。

一位大唐社會的高階醫療官獨自坐在一個簡陋的餛飩攤子上吃餛飩,這本身就不正常。

不過,有了雲初跟溫柔的加入,這個場面看起來就非常的合理了。

趁著雲初剝蒜的功夫,老何問道:“你把平康坊說得上名字的歌姬,舞姬都抽了一頓鞭子?”

雲初把剝好的蒜放到手帕上,點點頭道:“沒錯,誰讓她們沒有眼力價的爬在崔勉的車上,一點都沒有把我這個縣尊放在眼裡。”

“你把平康坊的女子當成了自己的後宅?還有,你吃餛飩幹嘛要剝蒜?”

雲初道:“桌子上有蒜,就說明人家還賣面,我們兩個今天一整天都沒有混到正經吃食,還是吃碗麵填飽肚子來的正經。

倒是你怎麼回事,逛一個窯子還能被人家抓破臉?”

何醫判喝一口餛飩湯道:“夫人抓的,平康坊裡的女子性情溫婉,還作不出這樣的事情。”

溫柔同情的點點頭道:“在夫人那裡受了氣,來平康坊平復一下心情,大丈夫做派啊。”

老何瞅著燭光點點的平康坊搖搖頭道:“來到坊門邊上,巡梭良久,終於沒有進去。”

溫柔瞅一眼燭光下的老何點點頭道:“也是,長得醜又不穿官服,打扮上也不像是一個有錢的,那些老鴇子,茶壺頭們不理睬你也是該的。”

老何看著穿了官服靴子的兩人點點頭道:“還是你們兩個有經驗。

怎麼,你們也沒進去?”

說話的功夫,雲初跟溫柔在餛飩攤子上要的油潑面已經弄好了。

面看起來很不錯,滿滿的兩大碗,胡麻油潑的不少,辣子面被熱油炸過,蒜泥,醬醋也被熱油弄得香氣全散出來了,用快子攪一下,底下墊著麵條的煎雞蛋跟綠油油的油菜都被翻上來。

何醫判在看到那兩碗麵的第一時間就把餛飩推到一邊,要求這對賣餛飩的老夫婦也給他弄一碗麵條吃。

“不是熟客可吃不到這碗麵,好多客人覺得面上有蒜,會影響他們跟那些妓子們親熱,就不吃麵,天知道老漢最拿手的可是面,不是餛飩。”

老漢得意的扯著麵條往鍋裡面放,一邊用粗大的嗓門炫耀自己從大食堂偷學的手藝。

溫柔咬了一口生蒜,被辣的撓一把耳朵,然後對雲初道:“這個老貨以前是不是在大食堂幹過?要不然這碗麵可做不到這麼地道。”

雲初瞅一眼那個衣著乾淨的老婦人道:“應該是那個婦人在大食堂幹過,你沒見我們兩過來的時候,那個老婆子恨不得把臉藏起來。”

老何道:“這明顯是偷,要不要把他們抓起來?”

或許那個老婆子聽到了老何的話,身體抖動的厲害,抻面的動作也變形了,一連扯斷了好幾根。

雲衝著那個老婆子喊了一聲:“好好抻面,沒人抓你,也沒人追究你偷學手藝的事情。”

老婆子轉過身謝了一聲,那個身材高大的老漢不幹了,衝著雲初吼道:“這是我家傳的手藝,有一百來年了。”

面對氣勢洶洶的老漢,雲初果斷的縮縮脖子,朝老漢挑挑大拇指道:“好,這東西都是你祖宗教你的。”

老漢理所當然的道:“就是俺祖宗教的。”

溫柔瞅著習慣當人祖宗的雲初大口大口的往嘴裡塞著麵條,對他這一套見多了。

這傢伙遇強則強,遇弱則弱……

“長安城沒有以前繁華了。”老何終於吃上了麵條,在剝蒜的功夫感慨了一聲。

雲初笑道:“等平康坊裡的那些妓子們養好鞭傷,等百姓們再次對銅錢有信心了,等百姓們覺得自己吃飽喝足還有餘錢的時候,長安就該重新繁華起來的。”

老何停止了吃麵,看著雲初道:“我這一次損失很大,這就是我脖子上有抓痕的原因。”

溫柔冷哼一聲道:“看樣子你在物價高點的時候把錢換成了物資?”

老何一邊吃麵,一步擦一把眼角的淚水不做聲。

雲初道:“你在什麼價位囤積的糧食?”

老何小心的瞅著雲初低聲道:“當初,我以為你扛不住了,在麥子一斗八十個錢的時候收了好多東西。

誰料想,現在麥子一斗變成八個錢了,還隨便買。”

說到這裡,老何就徹底沒了吃飯的心思,兩行老淚從眼眶裡噴泉一般的流淌下來,哽咽著對雲初道:“我這些年辛苦賺錢,才兩天的功夫,又變成了窮光蛋……不光是糧食不值錢,就連我採買的好多麻布也砸手裡了……家裡面還囤積了一千多斤鹽巴,三大缸醋,就連燈油我都買了兩百斛……都是在價格最高的時候買的。

買的時候還動用了老大的人情……我還欠了老黃好多銅錢,最近,老黃追著我要呢……我知道他只是在羞臊我……可我就是沒來由的想哭……”

眼看著老何的眼淚成串的掉進飯碗,雲初的眼睛澀澀的,這種經歷他也有過……八十萬娶老婆的錢一口氣丟進股市買的最大房地產公司股票……然後,他就沒錢娶老婆了。

那些錢是他沒日沒夜的給領導寫發言稿,寫材料,絞盡腦汁……才賺來的錢,一下子全沒了,當時,他也哭了。

是躲在被窩裡的哭的,白天還要笑吟吟的告訴別人,錢是王八蛋,沒了咱再賺的屁話。

老何是醫生,是一個很喜歡錢,卻又不願意在藥材上動手腳侮辱自己職業的一個醫生。

他這些年賺錢的方式很簡單,就是依靠病患家屬給的謝禮,為了能拿到更多,更好地謝禮,老何對待病患的態度簡直無可挑剔。

這個傢伙明明賺錢很困難,但是呢,偏偏喜歡大排場,他跟老婆把老家的族人統統弄到了長安。

結果,這群人過了幾天好日子之後,就低不下身子去幹老行當了,長安城裡的工作那裡好找的,因此上,一大群人就圍著老何吃他的。

至於他醫判這個官職給的俸祿,說起來一言難盡,而云初也好像很久很久都沒有收到過大唐皇帝給的俸祿了。

溫柔見雲初沉默不語,就咣噹一聲把吃完的空碗丟在桌子上,對老何道:“明天,拉著你家囤積的那些東西,以一百五十個錢的糧食價格送去盧氏,他們家一定會收的。”

老何抹一把眼淚道:“我惹不起盧庭。”

雲初澹漠的道:“沒關係,明天派萬年縣的書吏跟你一起去。”

老何一把拉住雲初的手道:“要不然……”

雲初拍拍老何的手道:“你醫術無雙,治好無數病患,安知胥吏之貴乎?”

老何連連點頭道:“盧家現在不敢惹你,不如去崔家賣,想必他們也不敢拒絕。”

溫柔笑道:“崔家已經投降到底了,不好繼續煎迫,倒是盧氏……哼哼哼,他們家還有繼續煎迫的必要。”

老何重重的點點頭道:“世家沒一個好的。”

拒絕了老何強烈邀請他們兩個一起去平康坊轉一轉的邀請,回到朱雀大街上,兩人就分道揚鑣各自回家。

雲初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雖然如今的長安城已經不太執行嚴苛的宵禁了,街道上的不良人,以及巡邏的金吾衛們還是會催無所事事的夜行人早點回家去。

虞修容沒有睡,見丈夫回來了,就準備讓廚房再去把飯菜熱一下端過來。

“不用了,街上吃了一大碗不錯的面。”

虞修容小聲道:“此次大勝,夫君好像並不高興?”

雲初道:“做大事的人都不拘小節,卻不知所有的道理其實都在小節裡面。”

虞修容送上熱毛巾道;“夫君以後要從小處著手嗎?”

雲初搖頭道:“我要是不做大事,就沒人做大事了,其實啊,我最擅長的是做小事。”

“就像夫君以前在晉昌坊做的事情?”

“對,就像我以前在晉昌坊做的事情,從一磚一瓦,一針一線,一人一事做起,那樣好像才有做事情的樣子。”

“莫道晉昌池水淺,觀魚勝過桃花江。這兩句詩雖然淺白,卻把夫君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說了一個清楚明白。

夫君,如果太累的話,不妨好好歇息一陣子。”

雲初用熱毛巾擦過臉,沉吟片刻道:“我在這大唐到底算什麼呢?”

不等虞修容回答,一身紅色衣裙的娜哈突然出現在窗前道:“我阿哥是英雄。”

雲初瞅著娜哈笑道:“誰的英雄呢?”

娜哈用手在空中劃出來老大一個圓圈道:“是長安城百姓的英雄,雖然他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嫂嫂知道,玄奘大師也說阿哥功德無量。”

雲初長嘆一聲道:“幸好老子還有一個好老婆,一個不錯的妹子,要不然在這大唐會把我活生生的憋屈死。”

“阿耶,還有我們呢。”

雲初低下頭看著自己的一對兒女,忍不住笑了,一次把兩個都抱起來,左右開弓親一下他們的臉蛋大笑道:“確實,還有你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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