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7章 破廟迎雷公

“多謝鏡神的指點了。”道人對著鏡島湖神恭敬行禮,“打擾許久,也是告辭的時候了。”

“多謝鏡神的指點!”

身邊貓兒本身在做別的事情,聽見道人這句話,就像是本能中的一部分被喚醒了一樣,立馬扭頭,學著說道。

“不敢說指點,只是故友交流罷了。”鏡島湖神說著一頓,繼續看著道人,“聽聞人間有四兩撥千斤的說法,卻須得用力巧妙至極。道長如今造詣仍然稱不上高深,也只學了一招,力量更弱,卻也得思慮清楚,選用妥當才是。”

“多謝鏡神。”

道人神情十分平靜,對他說道:“大概只是招待一回故友。既是故友,在下正好有一記憶深刻之處,正適合用來招待他。”

“那樣最好。”

鏡島湖神說完便抿著嘴,不再就這個話題多說下去了。

“我們便告辭了。”

“我們便告辭了!”

“二位慢走。”

鏡島湖神如是說著,對著面前的道人屈身行禮,稍作沉默,不知想到了什麼,又說了句:“外界似乎已是夏秋交界,正是最美時候,妾身記得多年前道長與三花娘娘來到這裡時,曾繞湖一圈,又曾在湖中而眠。如今正好又到此時,道長在水下悶了這麼久,應有些煩悶,這幾個月又都在妾身夢中學習造夢之法,也應有些疲勞,何不再租一條蓬船,在湖上泊船一日,或是在岸邊找處蘆葦茂密之地,秋眠一夜再走?”

“又是一個秋了啊?”

“正是。”鏡島湖神說道,“今日天氣還正好,不陰也不曬。”

“若真是如此,出去之後,倒確實該在湖邊走走,放鬆一下,賞賞風景再離去。”道人知曉鏡島湖邊風景也是一絕,並不遜於雲頂山,然而他卻也知曉鏡島湖神之意,於是又說,“然而時間有限,不宜在此停留過久,泊船與秋眠就罷了。”

“道長在此已然停留三月,又何必急於一日呢?”

鏡島湖神語氣神情都很平靜:“正巧妾身身為湖神,已多年不曾上岸,行走岸邊秋景之中是什麼感覺,已然忘得一乾二淨了,甚至就連泊船湖上也多年未曾有過了,若是道長覺得獨自一人遊湖枯燥,若是道長願陪故友同遊一次,妾身這便讓侍女取來畫船,也算是為君送別。”

“鏡神就在湖中,若想遊船湖上,或是遊玩湖岸,何時不可以呢?”

“妾身道行淺薄,神力低微,只在湖中最穩當,到了岸上法力驟降,太平年間有王公官員,將軍武人,亂世之中有妖精鬼怪,邪魔外道,遇到什麼都不好輕易脫身,憂心怎可暢玩,乾脆就不去了。若有道長同行,才可安心。”

“……”

這番話可謂說得太誠懇了。

只是道人思慮再三,還是婉拒了:“鏡神好意心領,若再有機會,在下定再來拜訪鏡神,屆時再與故友同遊水上與湖岸。”

“唉……”

鏡島湖神搖了搖頭,再次欠身行禮:

“道長保重。”

“鏡神亦保重。”

道人也對其鄭重施禮。

“鏡神保重!”

貓兒同樣對其施禮。

氤氳泛起,漣漪陣陣。

一人一貓已到了湖上。

果真又是一年秋了。

岸邊的蘆葦早已抽出雪白的穗,看起來蓬鬆柔軟,被風吹得倒向同一個方向,遠遠看去像是一片毛毯。

湖邊黃土小路十分乾燥,倒下的蘆葦侵佔了不少路面,卻無人前去砍扶,只任由它裝點雲頂山下、鏡島湖邊的路,其中又雜草叢生。

正是一個滿天魚鱗碎雲的好天氣,太陽照得大地與鏡島湖斑斑點點,光暗交錯,美得夢幻,既能曬到太陽,又不覺得曬,反倒微風陣陣,在這般天氣下行走於湖邊小路上,自有一種自在舒爽的感覺。

更遑論道人在水下已呆了三月了。

道人挎著行囊,拄杖而行。

貓兒慢吞吞的爬,跟隨著他,一邊爬一邊打量著四周,不時停下來觀察。

“有毛居子了!”

身後傳來貓兒的聲音。

“是啊……”

“毛居子該全部死掉!”

“秋天就死了。”

“明年又會長!”

“萬物都有存在的權利與道理。”

“聽不懂。”

“不止毛居子,還有蒼耳。”

“呀!真的!”

貓兒頓時大驚失色。

恨不得現在就吐一口火,把它們全部燒掉,或是變化成人,拿著棍子把它們全部打死。

“三花娘娘還記得以前嗎?”

“三花娘娘記得很多以前。”

“我們第一次來到這裡,明德二年夏秋交際,在湖邊行走,就像是現在這樣,山上耽擱一年,明德三年,也是夏秋交際,也像現在這樣,慢慢的走在鏡島湖邊,路旁也是這樣,蘆葦開滿了花,白色毛絨絨的。”

“……”

貓兒聽他說話,愣了一下,停下腳步仰頭盯著他,隨即才慢吞吞爬著跟上去:

“好像記得……”

“剛好過去十八年和十七年了。”

“十八年十七年!”貓兒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很久了!”

“三花娘娘,我們該往東邊去。”

“東邊!”

“無邊山。”

“可是天要黑了!”

“那正好找個地方歇息一夜。”

“知道了!”

“篷……”

下午時分平靜無比的湖面真像是一面鏡子,倒映著島嶼與天雲,又有一隻巨大的仙鶴展翅,優雅的從湖面上飛過,也映進了湖面中。

……

不知不覺,天色已晚。

被風填滿的山間有間破廟。

“噼裡啪啦……”

幾塊被切得方正的石頭搭成了簡易的小灶,木柴燃燒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音,火光自小灶的洞隙透出來,在破廟牆壁上打出明顯的光痕,火焰燃燒的聲音與火光傳出的暖意都讓人安心,配上外頭風聲陣陣,便更是如此了。

火堆上架著一口小鍋,裡頭咕嚕嚕的,冒著粘稠的泡。

隱隱有醪糟的淡淡酒香傳出,又有濃郁的甜香,水泡咕嘟之間,能看到小拇指指頭那般大小的小圓團,還有幾顆紅棗與枸杞,點綴色彩。

貓兒趴在火光旁邊,安心睡著覺。

道人靠牆盤坐著,手上拿著一把已然泛黃的蒼耳,沿著貓兒頭頂到脖頸,再到背脊,最後到尾巴,挨著挨著將蒼耳放上去,連成一條線。

“嘶嘶……”

貓兒吸了吸鼻子,睜開眼睛,抬起頭來,看了看鍋中的醪糟小湯圓。

隨即扭頭,看向道士:

“還沒有好嗎?”

說完才覺得怪怪的。

扭頭看向自己背上。

“喵啊!”

貓兒如臨大敵,跳了起來。

落地之後,盯著背上一條線的蒼耳,又扭頭看向道人,卻見他還拿著一顆蒼耳湊過來,要往自己身上放,頓時又一跳,跳得離他遠了些。

“你做什喵?”

貓兒直盯著他說道。

“挺好玩的。”

道人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中蒼耳,又從旁邊拿起勺子,在鍋中攪了一圈,對她說道:“可以吃了。”

“?”

貓兒頓時愣在當場。

看看被他舀起、盛入自己御用小碗中的醪糟小湯圓,湯圓滴滴兒大一顆,有種像是“為她特地量身準備的”的可愛感,看著就好吃,又扭頭看看自己背上一長串的貓生大敵,三花娘娘人生頭一次如此糾結。

“噼裡啪啦……”

不知過了多久,火焰依舊燃燒,在破廟牆壁上透出火光,照得廟中影影綽綽。

外邊風聲越發淒厲滲人了。

三花貓終於將一身蒼耳清理乾淨,也終於吃完了醪糟小湯圓,身上乾淨,肚裡又飽又暖,有火光映著,有道人在身邊,簡直是貓生極樂。

此時她仰躺在火堆旁邊地上,道人拿著蒼耳伸手過來,她便高抬起手,小幅度又飛快的在他手上一陣輕拍,好像是在與他打架一樣。

“啪……”

有一滴雨落了下來。

外面隱隱有動靜。

貓兒停了下來,翻身而起,不再與道人玩鬧,而是快走幾步,走到離火堆更遠門口更近的位置,往外看去,許久才回頭:

“外面落雨了。”

“知道的。”

“山裡好像還有妖怪。”

“不管它。”

“廟子好像是漏的。”

“沒關係。”

“唔……”

貓兒原地坐了下來,背朝道人面朝外頭的雨,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似乎情緒變化極快。

如此坐了許久,她才走回來,對道人說道:“剛才吃飯之前,三花娘娘做了個夢,夢到了以前我們在湖邊。”

“是嗎?”

“湖邊和今天差不多,我們還是這麼走,只是走了更遠。繞著湖走了一圈。”貓兒對他說道,“不過今天沒有馬兒了。”

“已經是大安九年秋了,不出意外的話,我們還有一年,就能回到道觀見到馬兒了。”

“今天下雨,馬兒會淋雨嗎?”

“三花娘娘在想這個啊。”道人微笑著說道,“馬兒很聰明,會避雨的。而且這裡下雨,不見得逸州也會下雨。就像這裡是個陰天,但我們從鏡島湖邊出發的時候卻是晴天一樣。”

“是哦……”

“是吧?”

“還有一年就能回家了喵?”

“也許……”

這一句話倒是讓道人恍惚了下。

回到伏龍觀,也算回家吧?

雖然那並非自己的來處。

自己所熟悉的世界還在更遠的地方,哪怕是相對相似的世界,也在更遠的未來,而這座道觀本身能稱作是家的依據又已經離自己而去了。

“唉……”

應當也是一處心安之處。

心安之處,便也算是家了。

道人撫摸著貓兒的背脊。

貓兒卻是往回扭頭,看他手上有沒有拿蒼耳,直到看見沒有,又扭過頭,用隔空取物之術把他身邊地上的蒼耳全部移到火堆裡面去,這才閃爍著眼睛看向道人,放下心來。

“啪嗒……”

一滴水從房頂滲下來,落在廟中。

“真的漏了!”

“無妨……”

“要是今天我們在湖裡不走,肯定不會淋雨了。”

“是啊……”

若是今天沒有離開鏡島湖,要麼該在湖畔無邊秋色裡入眠,要麼便該在湖中畫船上安睡,似乎怎樣都比現在要更好些。

然而卻是不可如此——

若是天宮真如宋遊猜測那般,請來虛無帝君出面,虛無帝君事實上化身四位神靈,四位神靈之中,幻術、貪婪、驚懼他都毫無畏懼,對他威脅最大的便是這位夢神。若真按照他猜算那樣,自己整整三月藏於湖中,藏於鏡神夢裡,天宮找不到自己,夢神也無法入自己的夢,若是他們早在今天前就做好了準備,應該已經找自己一段時間了。

鏡神果然頗有幾分俠氣——

開口挽留道人一夜,應是為了將道人留在鏡島湖邊,依託夢境一道的造詣,要麼出手相助,要麼保他戰敗不死。

至於原因,也許是在水下同處三月,多了一些故人情誼,也許是朝夕以待,大抵看出了宋遊是個什麼樣的人,也許是相信了宋遊所說,願意相信他也許真的有可能使得沉溺女嬰之事不再發生。

總之都是好意。

然而鏡神雖於夢境一道造詣極深,自身卻道行淺薄,神力低微,遠不及夢神,也不及天宮絕大多數正神,怎可讓她親身冒險?

“在下困了……”

道人搖著頭,笑著說道。

身體往下一些,找個舒服的姿勢,靠著破廟牆壁,將眼睛一眯,正是秋寒天,破廟聽雨眠,哪管外頭風聲雨聲,妖怪窺探。

“轟隆……”

又有一道雷鳴響起。

閃電分叉無數,照出風雨形狀,天空一片雪白,群山盡成剪影。

破廟在風雨中孤獨屹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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