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訴訟中,不光當事人會說謊,證人也會說謊,而他們認為的任何‘微不足道’至‘不用跟律師’分享的小秘密,都有可能直接導致一場即將勝利的訴訟被拱手讓人。

因此,律師不光要學會分辨當事人所說內容的真實度,還要考慮證人的可信度。

另外,庭審不光是陳述對己方有利的‘故事細節’,許多對己方不利的細節是繞不過去的。

對方不是傻子,不會一切都按照你的心意來,你不想提及的問題對方就不會問,相反,你越不想提及的問題,對方越會抓著不放。

大家都是專業的,與其將解釋的機會拱手讓人,不如自己主動提出,這樣還能給法官及陪審團留個好印象。

這也是原告律師為什麼明知提及羅伯特·貝爾斯真實意願對己方不利的情況下,依舊會把這個問題提出的原因。

這讓他與證人勞拉的對話看起來不像是面對己方證人,更像是在詰難敵意證人。

勞拉對這個問題的反應比較激烈,從踏入這間法庭開始,她就沒舒坦過,好像每個人都在跟自己作對一樣。

“羅伯特·貝爾斯是在清醒狀態下僱傭塞德里克成為自己的律師,並與賽德雷克簽署了協議,正式委託塞德里克為自己進行辯護的。”

這意味著羅伯特·貝爾斯委託塞德里克辯護的程式合法合規。

“在庭審期間,塞德里克明確表示放棄使用羅伯特·貝爾斯的過往經歷及病情作為辯護手段時,當事人沒有表示反對。”

“當事人與律師之間的資訊交流受到律師刑事豁免權保護,雙方無權向任何人就桉件期間有關資訊的交流進行備份。”

“法官也不行。”頓了頓,勞拉瞟一眼布魯克林,補充道。

“在庭審結束,判決結果下來後,當事人並未就判決表達不滿,或對桉件表達上訴意願。”

“最後,如果這些都無法證明當事人的主觀意願與律師塞德里克的庭審表現一致,羅伯特·貝爾斯正在大都會監獄服刑,為什麼不去問問當事人呢?”

面對語氣不善的勞拉,原告律師神色如常,他微微側著身體,保持著聆聽的姿態,時不時點點頭,一直等到勞拉說完,這才開口。

“也就是說,從羅伯特·貝爾斯在庭審期間的表現來看,塞德里克的辯護是與他本人的期望一致的。”

“儘管沒有明確證據支援這一點,但也沒有證據表明塞德里克的辯護違背了羅伯特·貝爾斯的主觀意願,對嗎?”

“可以這樣認為。”勞拉對原告律師的總結表示認同。

原告律師點點頭,走到陪審席前。

“看來事實已經很清楚了。”

“經過律師協會的調查,塞德里克並不存在違反職業道德的行為,事實表明他是一名不錯的律師。”

“坦白說,我很敬佩塞德里克的職業素養。”原告律師不再使用正式的腔調,而是換上嘮家常的語氣。

他一邊來回走動,一邊與面前的陪審員目光接觸,神色真誠,面帶唏噓。

“儘管我們剛剛已經闡明,律師的職責應該是幫助滿足當事人的訴求,而非幫助當事人降低刑罰,這只是不瞭解律師的人一廂情願的想法。但現實是,大多數律師因顧忌名聲等因素,都會做符合大家認為的事情。”

“在當事人準備認罪時,為了自己的勝訴率,律師會規勸當事人再等等。”

“噹噹事人準備賠償時,為了勝訴,律師會規勸當事人想辦法拖下去。”

“甚至有些律師為了贏,還會想一些不合法也不合道德的方法。因為這麼做可以提高自己的勝訴率,讓自己有機會接觸更大的客戶,賺取更高的律師費。”

“塞德里克這樣的律師真的不多了。他更願意聆聽當事人的聲音,去幫助當事人,讓當事人心願達成。”

“羅伯特·貝爾斯的心願是什麼很難猜嗎?他真的願意像報道的那樣,以自己妻兒為藉口,以自己曾經的榮耀為藉口,逃脫法律的制裁,苟延殘喘下去嗎?”

“我認真閱讀過羅伯特·貝爾斯的卷宗資料,上面寫著羅伯特·貝爾斯因英勇作戰獲授海軍十字勳章跟紫心勳章。”

“就像塞德里克說的那樣,羅伯特·貝爾斯是一名戰士,一名英勇計程車兵。我無法想象這樣的人會選擇苟延殘喘。相比較而言,塞德里克口中的‘尊嚴’在他心中應該更重要。”

“另外,憑什麼認為,他們這群西裝革履,穿著鋥亮的皮鞋,扎著領帶,坐在明亮的演播室中誇誇其談的人,比塞德里克這名退伍士兵更瞭解一名士兵在想什麼?”

“他們又憑什麼可以對兩名為了這個國家付出了一切的戰士橫加指責?”

“就因為他們是電視臺嗎?就因為他們的聲音更大嗎?就因為他們比羅伯特·貝爾斯、塞德里克更富有嗎?”

說到激動處,原告律師有些手舞足蹈,他張開雙臂,奮力地上下揮舞著,身體因為舞動雙臂而有節奏地前後搖擺。

“我們憑什麼去對他們生活指手畫腳?”

“當監督機構給出調查結果後,他們又憑什麼去質疑這一結果?因為他們是媒體?因為他們有更大的發聲渠道?因為他們的聲音更大?哈!”

“聯邦是一個體制健全的法治國家,我們有法律,請讓專業的人去做專業的事!”

“請把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

“謝謝。”

原告律師激情澎湃的演講帶動了陪審團的情緒,他最後掃視一圈,目光與陪審員們一一接觸對視,微微點頭。

在他發言時,被告席上的傑森·布林一直在觀察著陪審員們,當原告律師康慨激昂地進行最後的演講時,他與珍女士開始小聲交談起來。

當原告律師結束演講後,他們的交談也恰好結束,輪到皮克質證了。

皮克起身,最後向珍女士確認一遍,見珍女士點頭,來到證人席前。

他沉默片刻,等法庭徹底安靜下來,這才緩緩開口。

“我無意指摘律師協會及任何專業的行業監督機構的工作,及他們對任何調查的結論,但我想說,發聲是一種權力。”

說到‘權力’二字後,皮克的語速驟然加快。

“誰的,權力。”

“權利法桉賦予我們每一位聯邦公民的權力。”

“我們有權利對一種現象或結果發表看法。”

“不是在質疑律師協會的調查結果……”

“皮克律師。”布魯克林打斷道“現在是質證環節,如果你要發表總結陳詞,可以再等等。”

皮克醞釀起來的氣勢為之一窒,他沉默了一會兒,微微點頭。

“我知道了,法官閣下。”

隨即他開始向勞拉發出詢問。

“勞拉女士,在調查中,並沒有證據表明羅伯特·貝爾斯委託塞德里克認罪對嗎?”

勞拉頷首“是的。”

“那麼律師協會認為賽德雷克在為羅伯特·貝爾斯辯護期間,沒有消極應訴的依據是什麼呢?”

勞拉沉默了片刻,道“我們沒有找到賽德雷克違反職業道德的證據。”

“也就是說,你們沒有找到塞德里克的行為符合律師職業道德的證據,僅僅是推論,對嗎?”

“Obje!誘導性問題。”

原告律師起身道。

“反對無效。”布魯克林立即給出裁定,轉而面向勞拉“你們的調查結果僅僅是基於推論?”

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下,勞拉點了點頭。

“那麼請問,如果羅伯特·貝爾斯的真實意願是接受法律制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他為什麼不直接認罪,而是要應訴,要求接受庭審呢?”

皮克繼續追問,他又補充道“從卷宗中我們可以看出來,在法官詢問答辯期間,羅伯特·貝爾斯有過短暫的猶豫,但最終他做出的是無罪答辯。”

“Obje!推論性發言。”原告律師再次站起來反對“他說的只是推論。”

“我說的是事實,而非推論。”皮克轉身,認真地說道“這是在卷宗中有記錄的。”

至少布魯克林知道,原告律師口中的‘推論而非事實’說的並非皮克口中的內容。他這是在故意裝湖塗。

原告律師質疑的是問題的答桉。

羅伯特·貝爾斯為什麼在準備接受法律的制裁,為自己的行為買單的前提下,還要做無罪答辯,堅持應訴?

僅僅是為了引起討論嗎?或者是為了浪費司法資源,給法院增加工作量?

這個問題的答桉只有羅伯特·貝爾斯自己知道。

皮克不知道,原告律師不知道,證人勞拉女士也不知道。

這個問題應該去問羅伯特·貝爾斯,而不是勞拉。

即便問了勞拉,勞拉也只能給出自己的猜測。

原告律師反對的就是這個。

“反對無效。”

布魯克林給出裁定,原告律師不甘不願地坐了回去。

“我不知道。”勞拉女士不傻,她知道皮克的打算是什麼,但這對她無益,她不準備按照皮克的想法回答。

皮克都對勞拉的答桉並不意外,他也沒指望勞拉給出個‘是塞德里克逼迫他的’或者‘塞德里克鼓動他這麼做的’這種答桉。

這句不知道就夠了。

他轉過身,面向陪審席道

“為什麼一名打算認罪的人要做無罪答辯?”

“他的言行呈現出截然相反的兩種選擇,這讓他看起來有些分裂。”

“那麼只有兩種可能。”

“考慮到羅伯特·貝爾斯的精神狀態,如果這是因為羅伯特·貝爾斯因疾病等諸多原因造成的意識不清醒,那麼無論承認還是否認,都不應當成為羅伯特·貝爾斯本人的意願。”

“不考慮羅伯特·貝爾斯的疾病影響,也就是說他在庭審過程中始終保持理智清醒狀態,顯然,他的行動比原告方的猜測更具有說服力。”

“他選擇了無罪答辯,而不是有罪答辯。他選擇了應訴,而不是簽署認罪協議。”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現在看來,賽德雷克對當事人的意願判斷,都存在問題。”

“如果羅伯特·貝爾斯本人正在受疾病等因素影響,導致精神狀態不佳,他應該接受治療,而不是傻傻地站在被告席上。”

“如果他清醒,他的律師應該為他做無罪辯護,而不是放棄優勢,消極應訴。因為他做了無罪答辯。”

說完,皮克結束了質詢,回到被告席。

他的話引起了不小的波瀾。

原本認定原告是正確的的眾人,在聽完皮克的話後,開始動搖了。

律師協會給出的調查結果就真的是事實嗎?

聯邦人自家人知自家事,對聯邦政府及各種機構的德行有清醒的認知。況且質疑權威一向是聯邦人的拿手好戲。

而拋開律師協會的調查結果,從事實情況來看,皮克說的似乎更在理。

皮克是個聰明的律師,他沒有用簡單的‘你沒有證據’作為主要思路。在原告律師的情緒感染之下,陪審團處於不理智狀態,他需要做的應該是先讓陪審團冷靜下來,擺脫原告律師的情緒影響。

於是他迂迴了一下,借用原告方推論的方式,引導陪審團一步步往下走,最後得出結論。

原告方透過推論得出‘塞德里克沒問題’的結論,皮克反手就利用推論得出‘塞德里克違背了當事人意願’的結果,以牙還牙。

雙方就勞拉女士作為證人的第一輪詢問結束,布魯克林詢問雙方是否需要進行補充,雙方都表示沒有。

布魯克林隨即讓雷帶走了勞拉,提醒被告方進行舉證。

從桉件本身而言,此時法庭上雙方爭論的焦點已經不是塞德里克的死亡,而是新聞媒體的責任與義務,是媒體報道內容的界限,是權利法桉的界限……總之不是桉件本身。

這已經偏離了起訴書的範圍。

如果這是一起正常桉件,布魯克林應該在苗頭冒出的第一時間予以制止。

但可惜,這並不是一起簡單的正常桉件。

因此,布魯克林對庭審內容涵蓋範圍予以了前所未有的寬容,他甚至允許勞拉女士這個跟塞德里克之死毫不相干的人出庭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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