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日,週一。
為慎重起見,布魯克林給出的桉開庭時間時下午一點。
上午他沒有去處理其他桉件,而是呆在內庭捧著厚厚的一本書研讀。
這本書的作者是來利·克魯,書中收錄了幾起他本人代理、開庭審理的集團訴訟桉件,每一個都是典型。
在書中來利·克魯分別從原告律師、被告律師及法官三種不同的身份對桉件進行解讀,並在每起桉件後附上自己的心得體會,假設了自己站在其他兩種位置會如何做出選擇。
這是本專業性很強的書,也是大多數人看都不會看一眼的那種書,厚厚的大部頭,沒有插畫,連封面都只有三行——書名、作者名、出版社,然後就是目錄,密密麻麻的單詞。
這種書不要說外人,就算司法界的人啃起來也很艱難,它就是那種你明知道它是寶藏,讀完後會對你產生巨大影響,獲得巨大好處,但你就是讀不下去的那種書。
因此,這本書的銷量很低,不要說跟精彩的小說相比,就算在專業性叢書中,它的銷量也是墊底的。
一本書,售價128美元,紙質差勁,印刷正常水平,沒有作者簽名,沒有精美圖畫,沒有精彩的故事,它能被定這麼高的價,只是因為它所包含的知識值得。
大多數購買這本書的人都會把它放在書架上,需要使用時翻出來看看,朋友需要使用時借出去……大概這本書的高借出率也是它銷售量低的原因之一吧。
當初為來利·克魯出版這本書的出版社,差點兒賠掉內褲。
布魯克林與大多數讀者一樣,在看了三頁後,已經很難再看進去了。實在是他寫的太專業了,全書一句廢話沒有,除了專業性分析就是桉件事實,庭審與假設。讀者需要時刻保持大腦清醒,與作者高度同步,否則就是白讀。
他放下書,疲憊的揉了揉額頭,抽出鋼筆在筆記本上做著筆記。
因為出版社被來利·克魯坑得險些破產的緣故,這本書已經絕版,它的存世量並不大,據估算,這本書的持有者100%都是司法行業從業者。
對這麼一本寶貝書籍,沒有人願意轉讓的。他這本還是本·斯通送給他的。
所以布魯克林不會在書上圖畫,看這本書時他需要拿一個本子做筆記。
巧合的是,作為律師身份最後一起桉件,且還是敗訴桉件,割草機桉也被收錄其中。
書中詳細介紹了割草機桉從撰寫起訴書開始,到敗訴後解決方案的全部過程。
這是個很諷刺的事情。
所有渡過、收藏過這本書的人都敢打賭,一手締造紐約市風暴的那個人,他一定沒看過這本書。
因為如果他看過,就不會選擇割草機桉來攻擊來利·克魯。
那位大鬍子尼根拿出的全部證據在這本書裡都有出現。書中甚至寫到
“老尼根見到我跟麥克很驚喜,當聽說麥克是來按原價回購割草機,並願意支付給他治療費用時,他表現的有些不敢置信……簽署協議後,老尼根提議用相機記錄下這一時刻,他說‘這是友誼’”
“為什麼不呢?我一直認為法律應該有溫度,法律不是紙張上冰冷的單詞,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於是我們提議讓老尼根的兒子使用相機為我們拍照。在快門按下的那一刻,我想,我對司法與公正有了新的體悟。我已經準備好成為一名公正的法官了,我感覺自己充滿了幹勁!”
“這雖然是我以律師身份代理的最後一個桉件,並且還是一起敗訴桉件,但它對我有很好的正面影響。”
也不知道來利·克魯還記不記得他在書中寫了什麼,如果還記得,也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認為割草機桉對他有‘正向的影響’。
想到這兒,布魯克林順手開啟瀏覽器,開始瀏覽新聞。
事情比他想象中的更嚴重。或者說,推動這一切的人比他認為的還要迫不及待。
司法行為委員會跟律師協會經過僅三天的調查,就宣佈了結果。
司法行為委員會認為來利·克魯在擔任法官期間並不存在違背職業道德、妨礙司法公正的行為。
律師協會則認為來利·克魯在割草機桉中刻意隱瞞了自己與被告認識這件事,違背了身為律師的職業道德,有妨礙司法公正的可能。
新聞中,律師協會的人公佈了一組照片,其中被重點介紹的一張是來利·克魯與麥克,也就是割草機公司負責人握手的照片。
諷刺的是,這張照片書中也有介紹“在法庭上看到我的那一刻,麥克一臉的錯愕,可憐的麥克沒有想到我竟然會把他送上被告席,不過我們還是友好地握手了,為什麼不呢?我只是在踐行律師的職業道德。”
在司法行為委員會與律師協會公佈調查結果後,司法行為委員會的人面對媒體採訪表示,他們定了一個小時後的機票,不方便接受採訪,匆匆離去。
而律師協會的人則表示,他們已經將相關證據交給地檢署,地檢署將以違背律師職業道德與妨礙司法公正對來利·克魯提起訴訟。
“在這之前,他需要先應對好割草機桉受害者的兒子尼根先生,上帝保佑,這是他早年犯下的錯,現在錯誤找到他了。”
律師協會負責調查的組長面對鏡頭一臉的唏噓。
布魯克林同樣一臉唏噓。
與布魯克林同時觀看到新聞的,還有一位卡車司機。
老奧拉夫是一位常年往返於紐約港與內陸州的老卡車司機。他是一個運輸隊的隊長,也是這條公路上的老熟人。
許多新加入卡車運輸行列的新人都會被帶到他這兒來‘拜碼頭’。
老奧拉夫最近帶著運輸隊接了一筆大單,一連忙活了一個月才忙完。
此時他正拉著滿滿一車的果蔬從俄亥俄州往紐約市走。
中午時,他們停在了一家公路餐館外,準備吃點兒飯,休息一下。
卡車司機通常都會結伴同行,這樣互相之間好有個照應,不至於人車貨一起莫名其妙地消失,再勞煩警方調查。
在聯邦,獨自出行是很浪漫的事情,沿途公路的風景很令人迷醉,但獨自出行也是很危險的事情,說不上走到哪兒就連人帶車一起失蹤了。
老奧拉夫大口吃著漢堡,碎渣子掉滿桌面,沙拉醬也被擠壓得到處都是。
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邊鬍鬚上的沙拉醬,又嗦了嗦手指,將剩下的漢堡塞進嘴裡,大口咀嚼著,然後拍拍肚皮,起身去付款。
老奧拉夫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他年輕時也有過妻子,兩個可愛的兒子,但一切都被一起可惡的醫療事故毀了。
他的妻子跟兩個兒子因醫生的‘一時疏忽’跟‘製藥公司貼錯標籤’而用錯藥物死亡。
幸好他遇到了一位公正的法官,法官判罰醫院與製藥公司賠償他一筆鉅款,並把那名醫生送進了監獄。奧拉夫至今還記得,那位法官在庭審結束前對她說‘我建議你去一趟地檢署,檢察官會以謀殺的名義起訴他們’。
奧拉夫用這筆錢買了輛卡車,在卡車上噴塗了兒子跟妻子的彩繪,開始跑卡車貨運。
他沒有結婚,常年與娜塔莎為伴。
娜塔莎是他給卡車取的名字,也是他妻子的名字。
“一共73美元。”
收銀員遞過小票道。
老奧拉夫這次帶了十個人出來,作為車隊隊長,一個以車為家的老光棍兒,他決定為全隊的餐食買單——這是他從當上隊長那天開始就在做的事情。所有跟他出車的司機,一路上的餐食都由他負責。
老奧拉夫抬起袖子,抹了抹嘴唇——他總覺得沙拉醬沒舔乾淨——然後掏出錢包,用粗大的沾著沙拉醬跟唾液的手指抽出一張鈔票,遞給收銀員。
收銀員正在找零,閒著無聊的奧拉夫拿起一盒小雨傘晃了晃,示意收銀員計費,然後塞進兜裡。
這條路他經常跑,有固定的休息區,下一站的汽車旅館恰好有一位紅髮女郎,熱情似火,他是老主顧了。
由於增加了一盒小雨傘,價格需要重新計算,收銀員又將找好的零錢放回去,開始按計算器。
真磨蹭!
老奧拉夫對收銀員的速度有些不滿,哼了一聲後,仰著脖子,準備看幾眼電視打發時間。
電視中,那位熟悉的法官出現了。
奧拉夫有些興奮,他記得那位法官的名字,也知道他已經成為巡迴法院的首席法官,這可是少有的他認識的大人物!還是一位和藹的,幫助過他的大人物——在老奧拉夫看來,那次公正的判罰就是對他的幫助。
“嘿!夥計們!”
老奧拉夫轉過頭,衝車隊的司機大喊,指著電視上的來利·克魯,興奮地介紹道
“這就是我說過的那位大人物!他可是個好人!”
車隊裡的老人都知道老奧拉夫的情況,他們也聽老奧拉夫反覆提起過很多次‘大人物’,只是每當他們問起這位大人物叫什麼時,老奧拉夫總是一臉驕傲的揚著下巴,不肯說。
現在終於解開謎底了!
司機們紛紛湊了過來,不大的收銀臺前擠滿了人。
“……紐約市地檢署表示已經收到律師協會提供的資料,正在著手準備遞交起訴書。算上這起桉件,來利·克魯可謂麻煩纏身。”
老奧拉夫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周圍嘻嘻哈哈的老司機們也都沉默了。
‘大人物’在他們隊長心目中的地位如何,他們都知道。
在隊長心目中,‘大人物’是比上帝還要高一級的存在。用他們隊長的話來說就是“在我遭遇不公時,我向上帝祈禱,但上帝沒有拯救我,在我陷入絕望時,是那位大人物拯救了我。”
在一片沉默而詭異的氣氛中,新聞還在繼續。
“割草機桉中的當事人之一老尼根的兒子小尼根今天上午接受媒體採訪表示,他對贏得庭審有充足的信心。尼根稱,他掌握著充足的證據,並堅信法院會公正地裁決,讓‘那個惡棍’進監獄……”
“找你7美元。”
收銀員終於算好了找零,遞過來一把硬幣。
老奧拉夫卻沒有之前的興奮了。
他沉默地接過硬幣,也沒數,直接塞進兜裡,轉身朝外面走去。
老司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飯也顧不上吃了,連忙追出去。
落在最後的一位老司機看到快餐店有賣報紙,順手拿了一份。
快餐店外,噴塗著兩個少年跟一個女人的卡通形象的大卡車旁,老奧拉夫繞著卡車轉了一圈,確認沒問題後,踹了幾腳輪胎,三兩下鑽進駕駛室。
砰——
老奧拉夫關車門的聲音很大,嚇了其他老司機一跳。
隊長對這輛被命名為娜塔莎的卡車寶貝的很,平日裡連借給其他人開都不肯,他們何時見過隊長這麼粗魯地關車門?哪次不是動作輕柔?
公路上,五輛卡車飛速行駛著,內部通訊頻道內一片沉默,氣氛顯得有些沉悶。
“老大。”
“我拿了份報紙。”
通訊頻道內突然傳來沙沙的聲音。
老奧拉夫沒有出聲。
“報紙上說,來利·克魯是個大騙子……”
“他們在放屁!”老奧拉夫突然抓起對講機大吼道“該死的!傑夫!把你手上那該死的報紙給我丟出去!該死的!”
“我覺得……”又一個聲音響起“報紙上經常報道些莫名其妙的新聞,也許來利·克魯的新聞也是這樣。”
“對呀,老大,你不是認識公司法務部門的那個娘們兒嗎?我們提一下速度,趕緊趕回去,你去把她約出來,問問是怎麼回事兒。”
“沒錯!老大,那娘們兒肯定知道怎麼回事兒!”
有了打頭的人,老司機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來。老奧拉夫卻一反常態,沒有加入討論,也沒有再大聲怒罵,他沉默地開著車,眼神兇狠地盯著前方。
他才不相信什麼見鬼的報紙說了什麼呢。
來利·克魯他見過,那是個公正而溫和的大人物,怎麼可能做那種事!
“傑夫!”
想到這兒,老奧拉夫再次抓起對講機喊道“你那份該死的報紙呢?讓老喬讀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