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士頓準備做一個像雷那樣高尚而偉大的人。
布魯克林不準備攔著。
身為好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提點兒意見,讓溫士頓不要操之過急。
在資本的干涉下,公立教育是如何一步步輸給私立教育,並被私立教育完全甩開的,這種歷史性課題布魯克林跟溫士頓早就有過討論。
儘管聯邦以往的教育改革早早就注意到教育資源分配不均的問題,並一直以來都在竭力避免這種事,但很遺憾,在資本的強勢介入下,事情在不可避免地滑向深淵。
就像上世紀兩極爭霸時期那樣,軍備競賽一旦開始,就必須以將一方徹底拖垮才能結束。
教育對於現代家庭而言,也已經變成了一種軍備競賽。
有錢有資本的家庭捨得投入,他們買更多的書,請更好的私教,上更好的學校,接受更精心的關注與教育,他們不僅將‘軍費’花在人文或自然學科上,他們提出了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
更有錢的家庭可以無限拓寬學生的興趣廣度,芭蕾,鋼琴,小提琴,大提琴,書法,酒類鑑賞……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們沒學過的。
當興趣也被納入教育體系之中時,軍備競賽將變得更加激烈,平添的新賽道又能淘汰一大部分家庭。
如此層層篩選,還能堅持的,無不是資本雄厚的家庭。
他們一個學生可能就要幾個甚至十幾個、幾十個各科老師圍著他轉,他一個人,可能就要‘吃掉’百萬、千萬級別的‘軍費’。
這樣重金打造出來的人,根本不是幾十人一起上課,業餘時間全憑看書或上網自學,自學還要全憑自願培養出來的人所能比擬的。
無論是談吐見識,還是知識面的深度廣度,完全不具備可比性。
社會森嚴有真實的篩選機制,會在第一時間完成篩選,在還沒反應過來時,兩種教育下的人的命運就已經註定。
由‘雄厚軍備競賽’的勝出者所打造出來的人知道這種制度打造出的自己有多厲害,他們或許不一定會想必須只有一小部分人接受這樣的教育,其他大部分人都為自己打工,但他們至少能讓自己的後代接受自己的教育。
這些人聚攏在一起,就是資本。這些人是這類教育制度的受益者,自然會維護這樣的制度。
溫士頓想要改變,就得打破這種自然形成的森嚴的軍備壁壘。而這麼做,將會得罪所有受益者,被群起而攻之。
憑什麼我們要跟窮鬼接受一樣的教育?我們又不是沒花錢!我們上的每一堂課都是真金白銀買來的!憑什麼剝奪我們花錢的權力?
其實還有個問題布魯克林很不理解。
按理說,他才是這種制度的受害者,他是個意外。
身為一個孤兒,能讀哈佛,他的付出是那些同期哈佛學生想都想不到的。
他就像個BUG,跳出了教育的軍備競賽規律。
相反,溫士頓是這套軍備競賽制度下的受益人。不管是他,他的兒子傑瑞也是。
可現在兩人討論問題時的立場卻截然相反。
布魯克林正站在反對派的立場上對布魯克林修改得面目全非的教育改革法桉進行攻訐,溫士頓反而站在平民立場上,勉力支撐。
兩人隨後又對州議員們進行了大致研究,然後根據議員們的身份背景進行模擬投票。
“不行。”
布魯克林看了一眼電腦螢幕上的投票結果,搖著頭說道
“你根本拉不到盟友。”
“他們看不到任何利益,不會站在你這邊的。”
溫士頓也有些煩躁,他抓了抓頭髮,有些狂躁的用力拍了兩下桌子,桌上的鍵盤跟檔案盒都跟著跳了起來。
“他們在想什麼?”
“他們是怎麼當上議員的?”
“眼裡只有撈錢,一點兒都不想為選民們做點兒什麼嗎!
!”
布魯克林上下打量著溫士頓,報以冷笑。
“這可真是稀奇了。我頭一次從聯邦官員口中聽到有人這麼說。竟然還有人知道官員應該為選民負責,而不是為自己呢!”
溫士頓知道布魯克林不是在諷刺自己,他有些難受地嘆道“現在有誰不是為了自己,聯邦2100萬的政府僱員,竟然沒幾個人還記得自己的本職工作是什麼。”
兩人相顧無言。
溫士頓有些沮喪。
在布魯克林的幫助下,他的教育改革法桉已經修改到不知道第多少版,從最初的態度堅決,雷厲風行,滿篇充斥著‘必須’‘不能’‘不得不’,改成了現在的手段溫和,徐徐圖之,步步為營,措辭也從絕對的口氣變成了‘可以’‘不應該’這類商議性用詞。
兩人一致認為教育改革法桉應當分多個版本,整個教育改革也應當分多次進行。
第一版正式推出的教育改革法桉應當是溫和的,最好是毫不起眼的,讓被觸及到利益的人都認為這只是一場溫士頓用來拉選票的政治作秀,讓他們認為這只是表演!
然後暗中慢慢發展,緩緩推出第二版,第三版……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可即便如此,即便第一版教育改革法桉只是要求增加教育經費,要求公立學校必須確認學生在學校學習……歸根結底就是推行義務教育,確保上孩子在該上學的年齡出現在學校裡,而不是其他地方。
義務教育對聯邦而言並不是什麼稀奇產物,問題在於聯邦的義務教育就是個面子工程,根本沒有落到實處。
溫士頓的第一版教育改革法桉目的就是落實義務教育。
因為害怕引起大量反對,他們選取的第一版改革法桉幾乎可以說是隻在原有規定基礎上稍加改動,沒有任何新增內容。
即便如此,兩人模擬後依舊認為法桉無法透過。
這個結果很令人沮喪。
各自沉默了一會兒,布魯克林拍了拍溫士頓的肩膀。
“我們再試試。如果還不能透過,就想辦法解決出問題的人。”
解決不了問題,那就解決出問題的人。
誰攔住了路,繞不開的話,就把攔路的人搬走。
這種思路在政治鬥爭中非常常見。
溫士頓點點頭,打起精神,又投入到新一輪的模擬之中。
他看得出布魯克林剛開始其實對這件事沒什麼興趣,完全是出於友情,才堅持到現在的。
這一輪模擬很快結束,理所當然的,還是沒能透過。
布魯克林乾脆推開溫士頓,從抓出一支筆開始抄寫名字。
很快,二十多個名字被抄寫下來。
布魯克林將抄有名字的這頁紙撕了下來。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
“這些人。”
布魯克林五指張開,蓋在名單上面。
“不把這些人解決掉,你的教育改革法桉再過一百年也別想透過。”
說著,布魯克林沉思了一會兒,道
“而且你的教育改革法桉後面對羅徹斯特等名校都是一種挑釁,會自然而然的把他們推到對立面上去。”
只要學校還在校董會的控制之下,只要學校對資金賬目進行監管,不轉變思路,還把教育當做一門生意,重視教育的過程而不重視教育的受體,羅徹斯特大學,倫斯勒理工學院等等,不光這些私立院校,就是紐約州立大學這類公立院校,都不一定站在溫士頓這邊。
長久的‘軍備競賽’生涯已經讓教育切切實實地變成了一門生意,錄取通知書是一門生意,推薦信是一門生意,畢業證書是一門生意……教育的關注點根本不在學生身上。
當校董會這種逆天的存在做出將金錢與排名、社會關係放在第一位這種更逆天的存在時,教育就已經不再純粹,教育就已經變成一門生意。
但從另一個角度講,要想提高教育質量,就離不開金錢。
這是一個平衡遊戲,現階段,布魯克林還沒發現哪個國家把這個平衡遊戲真正玩兒好。
偶爾有出色的,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這已經不僅僅是教育行業的問題,而是一個社會問題。
除非哪天‘錢’不復存在了,才能真正讓教育變得純粹。
“你面臨的阻力會更大。”布魯克林認真地說道“如果真想繼續推行下去,你得做好準備。”
什麼準備?
不用布魯克林多說,溫士頓心知肚明。
甚至兩人都不願意說出口。
因為以兩人的眼光來看,未來無疑是悲觀的。根本看不到徹底推行下去的方案。
溫士頓的全套教育改革根本就是空想!
溫士頓抹了一把臉,道“布魯克林,老實講,在此之前,我準備推行教育改革的目的並不純粹。我想利用教育改革,撬動其他各行業,輻射全篇,增加州政府對全州的掌控力。”
“但我們討論到現在,我突然發現,推行改革是弊大於利的,但我卻很難說服自己就這麼放棄。”
溫士頓望著布魯克林,嘴唇蠕動著。
“我……”
他也想做一個好州長,一個名副其實的州長。
哪怕他的出發點並不美好,他懷有私心。
布魯克林笑了,溫士頓也跟著笑了。
為自己的扇情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布魯克林擺擺手,摸著下巴思索道“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或許你這套改革的完全體無法拿出來,但我們可以走一步看一步。”
“我們首先需要確保選民不被反對的聲音忽悠,不管我們蘊含多少私心,至少改革推行下去後,選民們是切切實實落了好處的。”
“我們得讓選民知道這一點,知道我們為了給他們爭取好處扛著多麼大的壓力。知道哪些人在反對,不想給他們好處。”
“我們得激發選民的主觀性。”
溫士頓眼睛閃閃發亮。
之前的討論中,布魯克林一直在用‘你’‘你們’‘你的’‘你們的’這類單詞來稱呼教育改革法桉,現在他轉而選擇用‘我們的’來稱呼。
這說明布魯克林站在了他這邊。
布魯克林完全沒有必要趟這趟渾水的。
這倒不是布魯克林單純為了義氣。而是他從中看到了一些好處。
推行教育改革雖然阻力巨大,卻不是完全沒有收穫。
一旦成功,他跟溫士頓的將收穫海量的政治資本。整個紐約州,所有教育改革的受益者都將是他們堅實的後盾。
即便失敗了,只要把真實情況讓紐約州的公民們知道,他們也依舊能撈一把同情分,收穫同樣不會小。
布魯克林覺得這個買賣可以做。
“我們得先擁有絕對的宣傳力量。”
布魯克林思考著說道。
“其他的都是次要的,我們必須佔據宣傳陣地。否則我們會更加困難。”
兩人對視一眼,溫士頓道“新聞法桉!”
布魯克林沉默。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新聞法桉上面。
現階段,最快速佔據宣傳陣地的方式,就是新聞法桉。
透過新聞法桉,讓新聞法桉化作拴在媒體脖子上的繩子,而繩子的另一端掌握在他們手中。
透過新聞法桉控制媒體,佔據宣傳陣地。
透過佔據宣傳陣地,為教育改革打下基礎,立於不敗之地。
透過教育改革,實現溫士頓的目標,為兩人撈取政治資本,讓所有教育改革受益者成為他們堅實的後盾。
這是環環相扣的。
可問題是,布魯克林已經確定要捨棄新聞法桉,把它當做誘餌,來打擊哈佛內部的反對派了。
布魯克林神情凝重,低聲將自己圍繞新聞法桉的全部構想說了一遍。
“關鍵是這個計劃已經在實施了。”布魯克林說道“甚至已經快到尾聲了。”
“現在再改,已經來不及了。”
安東尼跟伯克的組合還是非常好用的,垃圾站計劃前景一片光明,專研小組已經基本吸納、收攏了百分之九十的反對派。
布魯克林不可能終止計劃,將新聞法桉臨時修改成可透過的狀態,為反對派增長威望。
那是在掘自己的根本。
一旦這樣做,他在哈佛的地位將及及可危。
溫士頓也立刻想通了這一點,與布魯克林相視苦笑。
兜兜轉轉,好不容易想出解決方案,結果卻發現,這條道早就被堵死了。
事情又回到了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