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翰林學士照常進宮給宇文越講學。

午後,荀盛帶了酒水,邀謝讓去御花園對飲。

涼亭四周掛上避風的幕簾,謝讓還特意讓人搬了三個爐子放在腳邊,爐中柴火燒得正旺,竟將這涼亭烘得與室內無異。

荀盛靜靜看他做這準備,奇道:“你以前可沒這麼畏冷.”

謝讓懷裡還抱了個湯婆子,平靜回答:“年紀大了,身體不比從前.”

荀盛只是笑:“你若都能算年紀大,我們不是該告老還鄉?”

“你想嗎?”

謝讓忽然問。

荀盛愣了下。

他沒有回答,謝讓又道:“聽說你家中母親這兩年身子不大好,就沒想過辭官回家,多陪陪她?”

荀盛臉色微變,眸光暗下來:“江山動盪,社稷難安,吾輩怎能在這時候退縮.”

“是麼?”

謝讓道,“但我怎麼覺得,現在的江山太平得很.”

宇文越剛即位時,朝堂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那時的朝堂內外可以說是亂作一團。

內有宦官專權,外有奸臣當道,甚至就連匈奴也在虎視眈眈。

帝師謝讓,在那種時候接下這個爛攤子,許多人都覺得,他不過是先帝為了保全他這唯一的繼承人,而特意挑選出的犧牲品。

誰也沒有想過,那個年僅二十歲,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竟當真有挽大廈之將傾的能力。

時至今日,宦官之亂已平,大貪官奚無琰被扳倒,邊疆亦數年未起戰事,看上去,的確是一派太平盛世。

可是……

荀盛望向面前的青年。

帝師匡扶社稷,穩定朝政,這些所有人都知道。

如果僅僅是這樣,沒有人會對他有意見。

可是,他在穩定局勢後自封為丞相,將整個朝廷都掌控在自己手中,甚至以殘忍的手段謀害忠良……這做法,與當年的奚無琰有何區別?

當今天下的確太平,可這份太平,是建立在此人的雷霆手段之上。

不該這樣。

他期待的天下,不是這樣。

內侍將菜餚擺好便退了出去,涼亭內只剩下他們兩人,荀盛笑了下:“今天是故友相聚,咱們不談國事.”

“這些菜是我特意讓醉仙樓備的,全是你以前愛吃的。

還有這酒……”他主動起身,給二人杯中斟滿了酒,“醉仙釀,許久沒嘗過了吧?”

那酒水剛在爐上煨過,仍冒著熱氣。

謝讓掃了眼酒杯,沒碰,只是偏了偏頭:“故友相聚,你想與我說的就只有這些?”

荀盛臉上笑意稍凝,勉強彎了彎嘴角:“懷謙,你這是什麼意思?我……”

“宏興啊,以前的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做人太耿直,在官場會吃虧.”

謝讓這麼說著,視線望向對方手邊那玲瓏酒壺,“子母壺……這麼老套的伎倆用在我身上,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荀盛的神情僵住了。

他的臉色霎時變得蒼白,握住酒杯的手也顫抖起來,酒水微微晃盪,順著杯壁滴落。

荀盛不擅長撒謊,更不擅長這些算計。

在書裡,他同樣嘗試過刺殺原主。

不過,書中原主沒有召他進宮,他是直接去了丞相府登門拜訪,並在席間抽出匕首,試圖刺殺。

兩種刺殺辦法,很難說哪種更蠢。

謝讓正這麼想著,眼前忽然寒光一閃。

荀盛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把匕首,直直朝他刺來——

可對方沒有碰到他。

一枚石子帶著強勁內力擊打在荀盛手臂上,匕首滑落,荀盛身形一晃,摔到了地上。

下一刻,一道黑影閃過。

“飛鳶.”

謝讓恰在此時開口,墨衣侍衛手中的利刃生生頓住,劍鋒距離對方頸側只餘咫尺。

涼亭內一時靜默,荀盛捂著受傷的手臂,冷汗涔涔:“……你殺了我吧.”

謝讓不答。

他垂眸看向倒在腳邊的男人,繼續著剛才沒說完的話:“你們之中對我有意見的人不少,他們為什麼派你來,你沒有想過嗎?”

荀盛眸光微動,謝讓直接給了他答案:“因為你我是故友,亦是同門.”

他們六年前科舉入仕,拜入了同一位大學士門下,本是關係最親近的存在。

有這層關係在,荀盛的刺殺,就不再是單純的黨派之爭。

“你還有臉提起此事!”

荀盛掙扎起來,尖銳的劍鋒劃破了他的側頸,“宋閣老當年多麼喜歡你,他將你視為己出,可你是怎麼對他的!你怎麼敢——”

宋閣老,便是當初將原主與荀盛收於門下的殿閣大學士。

三年前,原主自封為丞相,宋閣老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

他給自己最疼愛的門生寫了一封長長的勸誡書,希望他放棄權勢,做一個忠君之臣。

可勸誡書呈上去沒多久,宋閣老卻在家中自縊而亡。

所有人都懷疑,是原主動的手。

謝讓心頭沒來由地一哽,他別開視線,無聲地換了口氣。

讓荀盛來刺殺,要是成了,他便是替恩師報仇。

要是沒成,他反被謝讓所殺,正好能告訴世人,謝讓就是個連同門恩師都不放過的忘恩負義之徒。

那群迂腐文人最擅長以文墨引導局勢,在書中,他們就是這樣使原主失了民心,助力了宇文越的奪權。

他們的目的,從來不僅僅是想殺他。

至於荀盛,不過是達成這個目的的一顆棋子。

“你以為我不知?”

荀盛抬眼看他,眼底翻湧著濃烈的恨意,“謝懷謙,只要能讓你付出代價,舍我一人性命又有何妨!”

男人的聲音極近嘶吼,謝讓閉上眼,久久沒有答話。

片刻後,他才輕聲開口:“宋閣老的死,我也很痛心,可那不是我做的.”

荀盛一怔。

“這些年,我們之間有很多誤會.”

謝讓的語氣又變回最初那般鎮定,他揮退侍衛,彎腰將人扶起來:“宏興,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任何人.”

青年眉宇溫潤,帶著幾分不難察覺的悲傷和無奈。

荀盛抬起頭,神情有些茫然。

他原以為,自己這條命今天就要交待在這兒。

帝師出了名的心狠手辣,面對刺客,從來不會心慈手軟。

但,他為何會是這種態度?

他……不想殺了他嗎?

荀盛還沒從命懸一線的恐懼中回過神來,腦子都有點發懵,遲疑著開口:“可、可你為何要自封為相,還有這些年你對聖上……”

“三年前,聖上才十四歲啊.”

謝讓嘆了口氣,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且不提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如何擔此重任,再說,封我做丞相,本就是先帝的諭旨……”

荀盛徹底愣住了。

天上不知何時又下起雪來,謝讓輕淺的話音被幕簾和風雪阻隔,無聲地消散開來。

半個時辰後,荀盛掀開幕簾,朝裡頭行了一禮,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不遠處的花叢後方,繞出一個少年身影。

他在雪中待的時間不短,頭上身上都落滿了雪。

少年走進涼亭,只見謝讓垂眸注視著腳邊的火爐。

爐中,一封聖旨被慢慢燒去。

“你昨晚拿出玉璽,就是為了這個?”

宇文越沉著臉,神情不辨喜怒,“偽造先帝聖旨,你好大的膽子.”

“只是用來騙騙傻子,我這不是已經燒了嗎?”

青年不以為意,“又沒鬧出大亂子,別這麼小氣.”

這恐怕是普天之下第一位,當著當今聖上的面偽造聖旨,還這麼理直氣壯的。

雖然,玉璽本來就在他手裡。

宇文越默然不答,又問:“你就這麼讓他走了?”

謝讓道:“他回去之後,就會遞上奏摺,辭官還鄉.”

宇文越眸光微動。

自古,殿閣與丞相就不相容。

想當初前朝覆滅,就是因為丞相專權,壓制了皇權。

為了避免類似的事再發生,本朝開國之初便廢除了丞相之職,換做殿閣學士輔政。

殿閣學士們並無實權,只能協助聖上處理政務,向聖上提出建議。

直到三年以前都是如此。

可三年前,謝讓自封為相,將殿閣的存在徹底淪為虛名。

當今聖上都不再有涉政的權利,何況是直屬於聖上的殿閣學士。

這群殿閣學士與謝讓積怨頗深,宇文越知道,他們遲早會坐不住。

這次的事,宇文越事先也聽到過風聲。

但他先前並不知道他們想要做什麼,是昨天撞見荀盛與謝讓搭話後,才猜了個七七八八。

可猜到之後,又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換做幾天前,有人想對付謝讓,無論成功與否,哪怕只是把這京城的水攪得更渾,對他都是有利的。

但現在……

他沒有相信謝讓那靈魂穿越、頂替身份的說法,可對方這些天,又的的確確變得不太一樣。

宇文越心中煩悶,思索了一整天都沒拿定主意,等回過神來時,已經跟著到了御花園。

正好見到了謝讓忽悠人的這一幕。

“幸好來的是荀盛那個傻子,要是換了別人,還沒那麼好騙.”

謝讓笑了笑。

荀盛出身世家,性情耿直,心裡沒那麼多彎彎繞繞。

自古文人相輕,只有他,明明在科舉時處處被原主壓了一頭,卻對他沒有半分怨懟。

他和原主,曾經還真是無話不談的好友。

就連時至今日,他仍然這麼輕易地相信了謝讓編出來那番“先帝授意”、“另有苦衷”的說辭。

想到這裡,謝讓神情稍斂。

宇文越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裡,忽然問:“宋閣老,當真不是死於你手?”

“都說了,那不是我.”

謝讓輕笑一下,頓了頓,又道:“但……應該是他做的吧.”

宋閣老的死書中沒有細說,但除了原主,沒人有動手的理由。

忘恩負義,荀盛的指責一點錯都沒有。

許是涼亭內爐子燒得太旺,謝讓忽然有些呼吸困難。

他飛快眨了下眼,抱著湯婆子站起身:“不說了,吃飯去。

荀盛帶來的東西我可不敢吃,誰知道還有沒有下毒……”

他越過宇文越朝前走去,忽然被人擒住手腕,用力拽了一把。

謝讓踉蹌一下,肩背抵上涼亭的石柱。

少年傾身上來,將他緊緊按住。

宇文越身量比謝讓高一些,這般靠近時,竟帶著些難以言喻的壓迫感。

他低頭對謝讓對視,冷冷問:“你真的不是他嗎?”

“當然不是.”

謝讓道,“都說過很多遍了,我——”

宇文越眯起眼睛:“那為何朕提起宋閣老時,你這麼難過.”

謝讓怔然。

他難過了嗎?

他那是……難過的表現嗎?

他不是那個謝讓,他沒有親眼見過那位殿閣大學士,甚至就連這段故事,在書中也不過是隻言片語的提及。

他……有什麼可難過的。

青年面容蒼白,睫羽微微顫動。

兩人的距離隔得很近,那清雅淺淡的梅香,似乎也帶上了幾分苦澀。

信香能夠反映出主人的情緒,無論是興奮,喜悅,還是悲傷。

宇文越曾經標記過謝讓,對對方信香的變化更是極為敏感。

那是就連謝讓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無處可藏的變化。

宇文越輕輕吸了口氣,感受著那透過信香傳遞而來的悲傷,彷彿感同身受一般,心口針扎似的疼著。

他凝視著那雙眼,篤定道:“謝讓,你在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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