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嬤嬤心裡那個慌啊,她壓低聲音,急切的跟張夫人說:“夫人,我、我這就去訓斥那個蠢婦!”

說罷,不等張夫人開口,她就擠出人群,來到了一旁的馬車。

何甜甜還在招呼著馮延庭推車,她聲音溫柔,眼底滿是對於兒子的關切,一如馮延庭習以為常的模樣。

所以,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阿孃這次讓他下車,馮延庭也沒有多想,更沒有怨恨母親“偏心”。

他甚至還有種母親在跟自己做遊戲的感覺,小小男童,學著母親的樣子,舉著胖乎乎的小手,兩條腿一前一後的弓著,賣力的推馬車。

“哎呀,我們延庭真是太厲害了。還不到五歲呢,就能幫阿爹、阿孃幹活了!”

何甜甜眉眼彎彎,故意用誇張的語氣稱讚著。

馮延庭年紀小,還感受不到母親的戲謔,以為自己真的很厲害,是個能夠幫父母幹活的小男子漢!

他的興致愈發高昂,挺起小胸脯,鼓起腮幫子,拿出了吃奶的力氣,吭哧吭哧的幹活。

趙嬤嬤趕到的時候,正好看到了這一幕。

天旋地轉,心跳加速,趙嬤嬤好想眼睛一閉昏死過去。

“延庭!”我的少爺啊,你、你真是受苦啦。

“阿婆,您看,我都能幫爹孃幹活了呢!”

馮延庭聽不到趙嬤嬤心底的哀嚎,他聽到最疼自己的阿婆在呼喚自己,扭過頭,白嫩圓潤的小臉上滿都是驕傲與欣喜。

趙嬤嬤:……

“我的寶兒,你、你還小呢!”

趙嬤嬤忍著吐血的衝動,伸手就要把馮延庭抱起來。

何甜甜卻笑著開了口,“婆母,您放心,延庭雖然小,卻也已經開始懂事。”

“他啊,也知道了尊卑、規矩!”

“過去是我想左了,總覺得延庭還小,也就沒有多加管束。卻忘了,有些事必須從小就要教給孩子。”

“夫人是咱們馮家的恩主,這些年家裡能過得這般好,全靠侯爺和夫人庇護!”

“現在侯府落了難,以後還不定會怎樣。但,我會教導延庭,不管將來侯府變成什麼樣子,我們馮家,哪怕是最小的延庭,都會牢記身份,記得夫人的恩情!”

何甜甜一連串的話說完,根本不看趙嬤嬤那張如同鍋底的黑臉。

她故意扭過頭,衝著馮延庭說道,“延庭啊,你要記住,你父親能夠脫籍,有錢有田,出門被人客氣的喚一聲‘大爺’,全都是夫人的恩典。”

“以後哇,你要好好報答夫人。”

趙嬤嬤只覺得一口老血就哽在喉間,想吐吐不出來,想咽又咽不下去。

她能說什麼?

人家“顧秀娘”說得非常對啊。

夫人確實是馮家的恩主,馮家上下也必須要感念夫人的恩德。

一直以來,趙嬤嬤就是這麼告訴自己,並且以此來要求家人的。

但、但——

趙嬤嬤再次感受到了那種有苦難言、有意難平的憤懣。

“……顧氏,延庭還小呢,你跟他說這些做什麼?”

深吸一口氣,趙嬤嬤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她來到何甜甜身邊,左右看了看,發現那些負責押解的官兵,並沒有注意這個角落的異常。

她這才略略放下心來,壓低聲音,咬牙切齒的說,“夫人待我們馮家恩重如山,我們牢記在心裡就可以,很不必天天掛在嘴邊。”

“再說了,延庭將來還要讀書、習武,你天天跟他說什麼身份、規矩,沒得束縛了他的心性——”

少爺雖然養在馮家,但夫人早就有一整套的培養計劃。

更不用說現在侯府出了事,將來振興魏家,還要靠少爺呢。

要是按照“顧秀娘”這個做派,天天在少爺耳邊說什麼恩主、報恩、奴才之類的,少爺興許就會、就會——

趙嬤嬤可不想把尊貴的侯府少爺,養成了規矩、老實的奴才秧子。

“婆母,我知道您心疼延庭。”

何甜甜收斂了笑容,一本正色的說道,“但,越是小,越要讓他明白事理。”

“馮家確實是侯府的世僕,還是夫人開恩,給夫君脫了奴籍,還准許咱們延庭讀書。”

“這份恩情,天高海深啊。我們這些大人要記得,延庭更該牢記。”

“只要他心思純正,堅守規矩,斷不會被束縛心性!”

“從小知道父輩祖輩的艱辛,牢記主家的恩情,延庭長大後才會更加優秀、更加懂得感恩!”

何甜甜那神情,簡直比將來會被官方蓋章證明的忠僕趙嬤嬤還要忠貞!

趙嬤嬤:……

頭好暈,胸口好疼!

“不愧是忠僕,侯府落難了,還能不忘初心、堅守恩義!”

錢校尉騎著馬路過,正好聽到了何甜甜這段“慷慨激昂”的發言。

他忍不住停下來,目光復雜的看著何甜甜、趙嬤嬤婆媳兩個,喟嘆的低聲說了一句:“早就聽人說,平南侯最善帶兵,麾下的平南軍忠勇無比。”

“現在看來,何止是平南侯善帶兵啊,就是他的夫人,也非常懂得馭下之道。”

錢校尉對於張夫人的敬佩,絕對是發自內心。

類似這種押解嫌犯家眷進京的差事,他不是第一次做。

說實話,不管之前那些權貴人家是怎樣的煊赫、風光,只要倒了臺,“猢猻散”都是好的,還會有人“落井下石”。

更可悲的是,牆倒眾人推的“眾人”裡,還有貴人的舊僕,或是受過他們恩惠的人。

姻親、摯愛親朋等等,冷眼旁觀者,比比皆是。

但這一次的西南之行,卻讓錢校尉頗有感觸。

侯府落難,闔家被押解進京,自然也有大批“白眼狼”,可是也有一個馮忠良啊。

已經脫了奴籍的舊僕,卻能千里跟隨。

為了讓舊日恩主少受些罪,拿住大把大把的銀錢打點。

錢校尉偶爾聽了一耳朵,據說這個馮忠良,為了救主家,把西南的鋪子、房子、田莊全都賣了。

這是傾其所有的節奏哇。

不容易,真是太不容易了!

說句心裡話,有時候看到馮忠良一家想方設法的為張夫人打點,錢校尉心裡都有些羨慕。

現在,又親眼目睹馮忠良的妻子,為了照顧侯府的嫡長女,連自己的兒子都、都——

嘖,忠僕啊,真不知道張夫人是怎麼調教的。

錢校尉搖頭晃腦,嘖嘖有聲,雙腳磕了磕馬磴子,繼續向前行進。

他這一打岔,卻讓趙嬤嬤忽然驚醒過來。

“秀、秀娘,你說的有些道理,不過,還是要顧及一下延庭的年紀!”

含混的說完這句話,趙嬤嬤就慌忙竄回張夫人身邊。

“訓誡過了?”

張夫人艱難的挪動著雙腳,雖然已經走了一個月,但她真的不能適應這種痛苦。

她頭都沒轉,只用眼角的餘光瞥了趙嬤嬤一記,冷冷的問了一句。

“夫人,老奴沒有訓誡!”趙嬤嬤一邊小聲回稟,一邊繼續用眼睛觀察四周。

張夫人猛地頓住腳步,扭過頭,雙眼噴火的瞪著趙嬤嬤,“怎麼,連你也要造反?”

還是說,趙嬤嬤也覺得她的孫女配讓堂堂侯府的少爺給她推車?!

“老奴萬萬不敢啊。”

趙嬤嬤趕忙賠罪,若不是還在行進過程中,她會直接跪在地上謝罪。

“老奴也恨顧氏愚蠢,可問題是,老奴不敢太過苛責啊。”

趙嬤嬤湊到張夫人的耳邊,用細弱蚊蚋的聲音說道,“少爺的身世——”

不等趙嬤嬤說完,張夫人也變了臉色。

糟糕,她、她居然忘了這一茬!

如果還是在西南的時候,張夫人雖然有所顧忌,卻也不是十分懼怕。

但、但現在侯府出事了,輕則抄家流放,重則滿族抄斬啊。

而此時,如果馮延庭的身世曝光,那他、他即便不死,也會為奴為婢,或是被流放邊陲。

他還不到五歲啊,驟然遭受這些,肯定承受不住。

現在侯府只是被押解進京,路程就如此難熬。

侯府的主子們,已經被折騰得只剩半條命。

流放,可比這個殘酷多了。

老人、孩子,基本上很難熬過去。

“不行!我的延庭不能死!他、他可是侯府的嫡長子,是魏家振興的希望!”

張夫人根本不敢想象兒子身世被揭穿,然後跟著侯府眾人一起苦苦煎熬的場景。

她已經夭折了一個兒子,不能再讓僅剩的兒子出任何紕漏。

想到早夭的兒子,張夫人思緒有些紛亂。

是的,在馮延庭之前,張夫人還生了一個兒子。

孩子順順當當的長到了三歲,侯爺便有意給兒子請封世子。

結果,請封的摺子送到京城,還不等聖人批覆,便有朝臣建議:“西南荒蕪,可接小世子進京讀書!”

表面上,人家似乎是為了平南侯府的世子著想——

親,西南乃蠻荒之地,哪裡有京城物寶天華、人傑地靈?

接到京城來吧,讀書、醫療、各種奢適享受,應有盡有,不比在蟲蛇、蠻夷橫行的西南強千百倍?!

但事實上呢,當今皇帝承泰帝早就有意收攏兵權。

而鎮守西南的平南侯府,麾下二十萬精兵,早已成了朝廷、承泰帝的心腹之患。

朝臣建議接小世子進京讀書,不過是要把侯府的嫡長子弄去做人質。

一旦平南侯在西南有任何異動,小世子便會立刻成為“殺雞儆猴”的雞!

張夫人知道自己丈夫不會輕易謀反,但架不住朝中多奸佞啊。

而且,西南距離京城有千里之遙,訊息傳來傳去難免會有偏差或是延遲。

如果因為一個誤會,而導致小世子被殺,張夫人一定會心痛而死。

不行,我的兒子,絕對不能進京!

就在張夫人想著如何求丈夫不要把兒子送去京城的時候,西南發生了瘟疫,孩子抵抗力差,雖然被百般保護,卻還是中了招。

孩子夭折了,張夫人哭得肝腸寸斷。

轉過年來,張夫人再次懷孕,她驚喜的同時,心裡又十分的矛盾。

一方面,張夫人希望能夠再生個兒子。

於公,平南侯府可是有爵位的啊,有了兒子才能繼承。

於私,作為一個女人,嫁人後,兒子便是自己在婆家立足的底氣。

另一方面,張夫人又怕自己生出兒子。

嗚嗚,她可不想自己千辛萬苦得了的兒子被送去京城當人質啊。

女人懷孕的時候,本來就敏感、脆弱,容易胡思亂想。

張夫人有了長子的教訓,愈發驚惶不安。

作為張夫人最信任的心腹,趙嬤嬤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張夫人的異常。

主僕倆一番推心置腹的談話,趙嬤嬤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解決的辦法——

“找個穩妥的人,咱把孩子給換了!”

恰巧那時顧秀娘正在作妖,趙嬤嬤覺察到了,然後進行了調查。

於是,趙嬤嬤笑了。

她跑去跟張夫人說:“老奴那個蠢兒媳婦懷的好像是個丫頭。”

“夫人您這邊,如果生的是個小姐,自然無需擔憂。”

“您若生了個少爺,老奴就想辦法把兩個孩子調換過來。”

如此一來,張夫人既不用擔心孩子會被送去京城當質子,還能把孩子養在眼皮子底下。

反正有趙嬤嬤這麼一個忠僕,斷不會委屈、虧待了孩子。

張夫人聽了趙嬤嬤的話,仔細思索了好幾天,忽然覺得,竟十分可行。

她也是膽大,都沒有跟父母、丈夫商量,便跟趙嬤嬤偷偷定下了這個計策。

幾個月後,孩子落地,一切果然跟計劃的一樣,於是趙嬤嬤就順勢調換了孩子。

這次侯府出事,全家都要被問罪,張夫人無比慶幸自己當初的決定。

尤其是在進京的路上,看著二房、三房的幾個孩子吃苦受累,好好的少爺、小姐全都成了小可憐。

她的寶貝兒子延庭呢,則好好的坐在馬車裡,風吹不到、雨淋不著。

身邊還有顧秀娘這麼一個十分周到、掏心掏肺的奴才伺候著!

一旦侯府真的要被流放或族誅,她的延庭便會好好的活下來,馮忠良夫婦會竭盡所能的培養延庭成才。

等延庭重新振興了平南侯府,她魏張氏就是整個魏家的大功臣啊!

將來魏氏宗族修族譜、寫家訓的時候,她魏張氏也能佔據一個篇幅。

“對!對對!嬤嬤,還是你想得周到。延庭的身世絕對不能洩露!”

回想起這些,張夫人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她握緊趙嬤嬤的手,感激的說道:“幸好有你提醒,否則、否則我就要釀成大禍了!”

別看錢校尉一副見錢眼開的模樣,這人其實非常精明。

想想也是,如果沒有能力,他不會成為承泰帝得用之人,更不會被派來西南押解侯府家眷。

若張夫人不顧自己的“親閨女”,卻處處維護馮延庭一個奴才秧子,普通人都會懷疑,就更不用說錢校尉這樣的鷹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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