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山。

自從老掌教王重樓將苦修一甲子的大黃庭渡給了那位北涼世子,助對方躋身天象境繼而兵解轉世後,這座道門聖地的掌教之位便交給了那一代裡年紀最小的洪洗象。

說來也奇怪,在這位平日裡喜歡騎青牛、讀道藏、彷彿不務正業的年輕道士手上,武當山的香火卻是愈來愈旺。

從主峰觀雲望霞,隱約可見浩渺雲海滔滔翻湧,層層疊疊匯聚在七十二峰外,似乎隨時都會厚積薄發,完成山腳石碑上刻著的“玄武當興”那四個大字。

這一天到來的也並不遙遠。

那一日,武當山上所有的道士都清楚記得:七十二峰雲海沸騰,最終宛如七十二條白龍游向主峰。

數百隻黃鶴翱翔盤旋,縈繞在真武大帝塑像的頭頂。

七十二峰朝大頂,二十四澗水長流。

其中最長的一條飛流直下的瀑布如有神助,底端被掀起拉直,通向毗鄰的小蓮花峰,恰似一條白練橫貫長空。

那裡,正是年輕掌教洪洗象參悟天道的地方。

縹緲不似凡人的武當掌教,乘鶴下江南。

徐脂虎。

北涼王徐驍的長女,因為要拉攏文官集團,遠嫁江南道盧家,看起來好像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聯姻女子,跟過江之鯽一般的豪門貴女並無二致。

但是她還有另一個身份。

洪洗象的前世,武當創派祖師呂洞玄呂祖心頭念念不忘的那一抹紅衣。

呂祖作為雪中世界裡空前絕後,無雙無對的第一人,他的經歷可以用這樣一句話概括:不願成仙,只為在紅塵等你歸來。

從創立武當的那一世算起,到現在整整五百年,呂祖轉世十次,每一次都是天下第一,每一次都不願跨過天門,每一次都懷著遺憾兵解轉世。

只因為沒等到他心中的那一抹紅衣。

終於,或許是十次轉世真的感動了天地,在這一世,當洪洗象覺醒宿慧時,竟然欣喜地發現,自己苦等了五百年的心上人,也在這一世,就是北涼王府的大郡主,徐脂虎。

五百年苦修,終得償所願,兩人一起騎乘黃鶴,遊歷大江南北。

黃鶴於雲間穿梭,掠過氣勢雄渾的西北雄城魚龍關;看過翼角嶙峋,氣勢豪邁的黃鶴樓;行過煙波浩渺、溫潤如水的江南。

最終,他們回到了武當山小蓮花峰上,如一對最平凡不過的夫婦,你放牛來我採桑,幸福地忙碌在田間地頭,過上了不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

今天,洪洗象騎著青牛正在打盹,忽然耳邊傳來了一道求救聲:“姐夫,救我!”

洪洗象一怔,先是偷偷看了一眼在灶臺邊洗手作羹湯的女子,臉上有著絲毫不加掩飾的笑容。

“不能讓脂虎擔心,就拜託你去一趟吧.”

他並指一招,懸掛在武當主峰真武殿中的連鞘古劍頓時嗡嗡作響,化作一道流光飛上天穹,轉眼消失不見。

…………太安城,皇宮門前。

與離陽國運同休的年輕宦官嗤笑道:“現在才想要求救?晚了!更何況在這太安城中,誰能阻我?”

說罷,他抬起手,緩緩拍出一掌。

動作不快,甚至有點像是慢動作,但首當其衝的嬴政和陳芝豹兩人卻感覺周圍的天地似乎都在排斥自己。

元氣在不斷收緊,似乎是幫著對方禁錮自己的騰挪空間,天象境過去可以上體天心,挑動天地元氣的能力瞬間失效,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道掌印當頭砸下。

咻——就在這時,天空之上傳來了一聲嘯鳴。

一柄古樸長劍從九天雲霄直墜大地。

劍鞘落地時,整座太安城轟然震動。

鋒銳無雙的劍身則盤旋在半空中。

一道仿若仙人的聲音從劍身之上響起:“離陽國運,斬!”

“你敢!!!”

年輕宦官聞言頓時目眥欲裂,再也顧不得眼前的徐鳳年和陳芝豹,鉚足了全身的力氣飛向半空,試圖阻止那柄飛劍的動作。

由不得他不慌,在那柄劍上,他竟然久違地感受到了威脅,那是一種大難臨頭的預感。

要是別人說一句要斷離陽國運,他只會當個笑話。

氣運這東西,一般情況下是不能斬斷的,最多隻能消磨或者轉化。

比如說這一次,北涼已經實際上佔據了大約半個中原,受此影響,離陽的國運就縮水了不少。

這些國運沒有消失,而是從離陽轉移到了北涼頭上。

消磨則是另外一種情況,那是以個人的氣運來硬磨王朝的國運,出手者最終往往要落得個身死道消的下場。

但現在的情況與前面兩種全都不同,跟離陽國運休慼與共的年輕宦官竟然真的從那柄古劍之上感受到了足以致命的威脅。

他一邊攔在古劍之前,一邊大聲喊道:“要斬離陽國運,你就不怕自身的氣運也被消磨殆盡嗎?到那時天罰降下,大劫臨頭,可不是開玩笑的!”

仙人的言語如九霄神雷般降臨在太安城上空,充滿了自信與霸氣:“修道七百年寒暑,區區天劫能奈我何?!”

錚!古劍輕旋,就要劈向一處虛空。

嘭!年輕宦官縱身一躍,將其擋下,整個人被劈得倒飛出去百丈。

不過他自詡的太安城中無敵倒也不是純粹瞎話,這一劍要是換做別人來擋,恐怕已經轉世投胎去了。

而他只是倒退,甚至並未受傷。

“是你,呂祖!”

短兵相接之後,那位與國同休的年輕宦官終於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武當山一向自詡真清淨,你這位祖師竟然帶頭襄助叛亂賊子,積攢了五百年的門派清譽都不要了嗎?”

本來還一臉囂張喊著“誰能擋我”的年輕宦官,此刻滿臉義憤填膺地看向那柄古劍,嘴裡痛陳厲害,不斷地用大義、正道清譽等等作為藉口,來跟對方講道理。

沒辦法,實在是打不過。

雖然他曾自詡在太安城中,就算是王仙芝也不怕。

但奈何在這個世界裡,十世轉生的呂祖才是真正的天花板。

哪怕是王仙芝,也只能說一句,在巔峰時期或許不弱於呂祖。

至於超過?沒有任何人會這樣想。

這是呂祖五百年來十世轉生,每一世都很快橫壓天下,無敵當世所積累出來的一種大勢。

無人可破。

不過年輕宦官在離陽龍運的加持下,實力也真的不俗,硬是扛著呂祖一劍又一劍的斬擊,死死護住了離陽的國運,沒有讓那頭赤龍被斬於劍下。

但這也是他所能做到的極限了。

所以,當那一襲青衫從遠方飄來,隻身闖入皇宮的時候,年輕宦官只能在半空中無能狂怒。

他一個人分身乏術,如果去阻止曹長卿,那麼呂祖一劍落下,離陽國運被斬,他也只能隨之死去。

如果不去阻攔,那麼即便曹長卿殺盡皇宮之中的趙氏子孫,散去大半離陽國運,可只要被封在外面的幾位藩王還活著,離陽就不算全滅,他還可以苟延殘喘一段時間,或許就能謀劃一條新的出路。

救人還是救己,這根本不需要選擇。

一念至此,他便無視了皇宮之中傳出了血淚與哀嚎,只是盡心盡力攔住呂祖的天外一劍。

沒了年輕宦官鎮守,現在的離陽皇宮,雖然禁衛士卒不少,可又有誰能擋得了曹長卿?這位由儒道轉為霸道的儒聖,自身戰力並不遜色與那位與國同休年輕的宦官,殺起皇宮裡的趙氏子孫,簡直如同殺雞屠狗一般。

嬴政和陳芝豹並沒有去跟對方搶這些人頭。

良久,慘叫聲漸息。

曹長卿踩著血腳印心滿意足地走出皇宮。

離陽的國運之龍已經近乎支離破碎,僅剩的一點化作兩道虹光,分別飛向了東北與西邊。

也就是因為還存在這兩道細如遊蛇般的國運,以吸食離陽龍運為延命手段的年輕宦官才沒有當場斃命,而是得以退走。

洪洗象雖然萬里借劍,但他並沒有非要殺人的意圖,完事兒就收了劍回去。

曹長卿屠盡了離陽皇宮,氣也消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對方一心要跑,他也沒辦法硬攔,便也沒有強行出手。

最終,這一場大戲便如此落下了帷幕。

“如何?”

嬴政騎在馬上,看向身旁的陳芝豹。

他是在問兩人的那個賭約。

陳芝豹抖了抖染血的梅子酒槍頭,乾脆利索地翻身下馬:“願為世子馬首是瞻.”

賭約裡比的是誰能先為吳素報仇,嬴政那集合千人之力的一刀下去,當年的罪魁也好,嘍囉也罷,全部化作飛灰,已經是贏得不能再贏了。

陳芝豹也足夠有擔當,輸了就認,當場下馬以示誠意。

從此,北涼內部唯一的隱患被徹底消融。

當陳芝豹對著嬴政俯首的那一刻,北涼、西蜀、西域、南詔、南疆等地上空,彷彿同時響起了一陣陣虛幻的龍吟,各地氣運徹底整合為一。

嬴政腰間的那塊大秦虎符也驟然閃過一道璀璨的光華。

中原易主!…………就在中原大地龍蛇起陸之時,南海那邊也正有大事發生。

觀音宗所在的島嶼上空,烏雲瀰漫,電閃雷鳴,一道道劫雷正在醞釀。

蚩曜要突破境界了。

在雪中的世界裡,尋常破境,無論是金剛、指玄、天象還是陸地神仙,都很少會引來的天劫。

除非是如人貓韓生宣那樣殺戮無數,業障纏身之人;亦或者是如生而金剛境的徐龍象一樣,天妒之人。

但如果是那樣的人,在他們第一次試圖與天地共鳴,也就是晉升天象境界的時候,雷劫就該臨頭了,這代表著天意的懲戒。

可是蚩曜不一樣,他成就天象境界時無災無劫,這說明天地本意對他並無排斥或者厭惡。

那麼現在這氣勢驚人的雷劫,可就耐人尋味了。

是誰在越俎代庖,代天刑法?蚩曜心中已有答案。

觀音宗作為上界安插在人間的清道夫,互相之間必然有保持聯絡的手段,她們覆滅的訊息一定隱藏不住。

不過蚩曜等了許久也沒有看到什麼下凡的仙人找上門來,還以為他們不敢呢。

“沒想到是在這裡做文章.”

蚩曜微微眯起眼睛,抬頭望天。

當他釋放出自己的精神,開始聯通天地的時候,這些陰雲和雷霆就像是聞著血腥味的鯊魚,不到片刻功夫,就形成了黑雲壓城之勢。

“難道是已經醒悟到,仙人下凡被我殺起來太容易,所以才從其他方向找辦法?”

他撇了撇嘴,到也不後悔自己殺那些仙人的舉動。

“我雖然不像呂祖一樣十世輪迴,但區區天劫,卻也並不放在眼裡。

等我破了這雷劫,到時候看你們還有什麼花招?!”

語畢,一道水桶粗細的天雷兜頭砸落。

第一重!噼啪!蚩曜向天揮拳,氣血如龍,澎湃洶湧的氣機直接將本該無形的天雷震得支離破碎!緊接著,是第二重。

天罰之雷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每一道雷霆威力總是要比前一道更強,最後一道的威力更是前面所有降落雷霆加起來的總和。

轟!轟!前三道雷霆,蚩曜破起來並不困難。

但是第三道雷的威力已經可以讓他的拳頭感到疼痛了,這說明接下來的劫雷已經能夠對他產生威脅。

沒有片刻歇息的時間,已經擴散到丈許粗細的第四道深紫色天雷轟然墜落!既然已經感受到了威脅,蚩曜也不再赤手空拳。

在這個世界裡可沒有天雷淬體的說法,天劫唯一的作用就是懲處與毀滅,不存在大破滅之後迎來天道獎勵的可能性。

就算本來有,像他遇到的這種並非出自天道本意,而是被某些自以為代天刑法濫用職權的仙人搞出來的東西,也不可能在最後給出什麼好東西。

他抬起手,五指緊握於掌心。

剎那間風雲匯聚,一股極致的鋒銳之氣悄然醞釀。

咻!蚩曜輕輕彈指,一道赤色的厲芒順著食指脫手飛出。

一指長短的劍芒倏然劃破長空,直直地撞在第四道天劫雷柱之上。

呯——一聲脆響,劍芒與雷柱同時崩碎,第四道天劫就此化解。

【五指拳心劍】!然後是第五道、第六道。

當年齊玄幀在斬魔臺也不過是迎來了六道天劫而已,今天看樣子仍舊是意猶未盡。

當此之時,天雷如巨石滾動於黑色絲帛般的雲層之間,聲勢比之前更加壯大。

雷聲轟鳴,紫電交織,雲層之上猶如有無數天庭仙人在大聲怒斥。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

那此刻九天之上的仙人震怒,又當如何?蚩曜用實際行動做出了回答。

只見他收回了原本彈出的三根手指中的兩根,獨獨留下最長的中指指向天空。

此時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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