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寄秋沉寂片刻,才鬆開手掌。

他合衣睡在了被褥外,雙眸緊閉。

連星茗裹著被子看著他,疑惑問:“你不脫外衣就睡覺嗎?”

傅寄秋才起來,褪去了外袍。

他的外袍漆黑,似燈火夜中隱忍猙獰的怪物,掛在衣架上時與一旁明亮的鮮紅嫁衣形成了鮮明對比。

再躺下時,傅寄秋的身體幾乎懸在了床鋪之外,距離連星茗又遠了些,且還背對著他。

“……”連星茗有被嫌棄到。

他躺下身,側頭看著傅寄秋的背影——寬肩窄腰,內衫血紅,散落著墨髮,從後方看很適合讓人伸著手臂摟著緊貼上去,就很有安全感。

明明年少時他們身量相差不大,可是隨著歲月的日益增長,傅寄秋慢慢的就比他高出了半個頭。

以前連星茗還想著要勤加修煉,沒準修為增長了,個子也能跟著增長。

假以時日他一定能夠長得比傅寄秋高,再不濟也能同樣高!可是直到他身死之時,他還是比傅寄秋矮半個頭。

現在換了個新身份。

好傢伙,直接比傅寄秋矮一個頭了。

即便是年少時,他們也從來沒有躺在一起過。

畢竟他們在蓬萊仙島都有各自的居所,誰會閒著沒事做去對方的房間裡睡覺?就連出門在外歷練,他們不得以要露宿野外時,一般也是連星茗歡歡喜喜給他們弄出個臨時床褥,而傅寄秋則是盤膝坐在上風口打坐,為他擋了一夜的寒風。

連星茗從被中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傅寄秋的背脊。

“你睡著了嗎.”

“……沒有.”

傅寄秋的聲音透著不易察覺的嘶啞,似乎是在隱忍著什麼。

連星茗以為他睏倦了,便不再出聲準備安睡。

隔了大約五分鐘,他都昏昏欲睡時,傅寄秋那邊卻突然傳來了動靜,折回了身看著他。

“你方才想要說什麼?”

連星茗睜開眼睛,他們的距離不到一尺,不過因為他蓋著被子,而傅寄秋睡在被褥之外的緣故,這短短的距離又好似隔著一道洪川。

“啊……我是想問你,你看起來出身於仙門大派,你上面還有其他仙職更高的人嗎?”

傅寄秋道:“沒有了.”

連星茗便了然,看來師兄已經繼任仙長。

他又明裡暗裡探聽道:“阿檀身居高職,外貌俊朗脾性溫善,想必一定有很多追求者吧.”

——都過去三千年了!師兄你要是還沒有娶到老婆的話,我都要替你著急了!傅寄秋抬睫看了眼他,瞳色微暗。

“都不喜歡.”

他嗓音更啞。

連星茗失笑,道:“如果都不喜歡的話,那就是你的眼光太高了.”

屋中燭火未熄,印著人暖洋洋的,面泛柔和的昏黃光暈。

連星茗半張面頰陷入枕頭中,笑起來時眼角彎下,長而密的眼睫扇動之時,彷彿蝴蝶翩翩而已撩動人的心絃。

傅寄秋看著他這雙散漫含笑的眼,某一剎那,眼前似乎浮現起熒禍之亂三年間那雙滿是哀慟與暴戾的瞳孔。

想起便心尖刺顫。

傅寄秋聲音輕輕道:“嗯,我的眼光是有些高.”

哇,整整三千年連一人都入不了你的眼,你這眼光已經不僅僅是“高”了,你這樣是很難娶到老婆的!連星茗心裡這樣想著,嘴上笑著勸說:“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若是遇到閤眼緣的女修,還是儘早去追求吧.”

傅寄秋頓了下,問:“你呢?”

“我什麼.”

“你可有閤眼緣的人.”

連星茗頓時有些尷尬,怎麼說著說著就說到自己的身上來了。

他迅速裹好小被子閉上眼睛,打著哈欠說:“唉!不重要不重要,還是快些就寢吧.”

閉眼許久後,他偷偷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窺視,就瞧見傅寄秋平躺著,眼眸已經閉上。

還是離得很遠,絲毫不越界。

連星茗不禁在心裡感嘆:“師兄真是二十四孝好男人,位高權重長得好看脾氣又好,連叛逃師門的小師弟都能堅定維護,更何況是道侶。

也不知日後會便宜了誰,想想還有點小羨慕.”

想著想著,他再一次昏昏欲睡,這一覺睡得昏沉。

夜半甦醒。

連星茗從床上迷迷糊糊坐起來,身側的床鋪早已經一片冰涼。

窗外的天色還是烏黑的。

這麼晚了,傅寄秋去哪兒了?他謹記著可能會被裴子燁打上門來的風險,一個人在床上戰戰兢兢坐了會兒,胡思亂想許多,最後還是忍受不住出去尋傅寄秋。

屋外的走廊漆黑,走廊的另一側臨著露天的庭院,此時寒風吹拂而過,樹蔭彷彿化成一個又一個形狀恐怖的巨獸,在黑暗中張牙舞爪。

連星茗走出百米,又開始後悔。

貌似在外面碰上裴子燁的風險比在屋子裡大許多。

他連忙折返而歸,身體被冷風吹到戰慄發抖,這小小的一截走廊彷彿突然間被無限拉長,成為了一條看不見盡頭的絕路、死路。

他赤足小跑回客房門口,又突然愣住——房門竟然上鎖了。

“為什麼要上鎖?”

連星茗嘗試著衝屋子裡喊了數聲,裡面無人應答。

似乎房間裡沒有人。

普通凡人想要開鎖,得尋鎖匠,但修仙者並不需要那麼麻煩。

他們只需要注入靈力,將鎖崩碎便好,連星茗就是這樣做的。

他抬手擊出靈力,第一下只注入少許靈力,那把青銅生鏽的鎖紋絲不動。

“阿檀……阿檀,師兄!開門!”

連星茗終於感覺到了一絲事態失控的驚慌,他用力拍打著房門,這種讓人恐懼戰慄的危機感迫在眉睫,就好像這扇門再不開啟,就會有極度糟糕、無法挽回的事情發生。

他面無血色盯了幾秒鐘,心中一狠抬手灌入丹田中大半靈力!砰——一聲巨響。

灰塵四起!青銅鎖依舊紋絲不動,暴起的靈氣卻盡數反噬而來!它化為一層烏黑的波浪漣漪,將連星茗撞到騰飛而起,五臟六腑似挪位般劇痛無比,再睜開眼睛時,眼前已經不是客房的小小木門,而是一個足足有二十人高的青銅門。

恢宏、壯觀,不可撼動。

他上前數步,身上的黑金鎧甲在陽光中熠熠生輝,身後火霧繚繞,士兵們的身形被火光吞噬,變成一團又一團焦黑的炭屍。

他在硝煙中緩慢低下了頭顱,眼眶漲熱瞪著自己的手掌。

這不是他的手。

這是一雙女人的手,小而柔軟。

“開門……開門……”來不及了!連星茗踉蹌奔逃到青銅門前,渾身血液彷彿一瞬間匯聚到頭頂,讓他心驚膽戰腿腳發軟。

他想要使用靈氣震開這道該死的門!丹田裡卻空空如也,無論如何也抽不出一絲一縷的靈力——最後,他只能用手硬生生去摳那條窄小到幾乎看不見的門縫,十指連心鮮血淋漓,連星茗驚慌失措,憤怒衝周圍大叫出聲:“裴子燁!裴子燁!!”

“裴子燁——”“開門——有沒有人——”“快開啟城門!!!”

唰唰——唰唰——連星茗猝然睜開眼睛,第一眼見著的是傅寄秋的手,正貼在他的額頭焦急注入靈力。

他爬起來一把推開傅寄秋的手掌,心悸跪趴在床邊乾嘔了數聲,渾身上下冷汗淋漓,彷彿剛從冰冷的湖水中撈出來,抬眸時眼底尚存驚疑不定的惶恐。

天光大亮,溫和的陽光順著門框溜進來——那扇門並沒有上鎖,此時正大大咧咧敞開。

連星茗發呆好半會兒,才反應過來,訕笑擦了擦冷汗道:“我做噩夢了,沒嚇到你吧.”

傅寄秋面色比他還要難看,定定看了他數秒鐘,才收回來僵在半空中的手掌。

“你經常做噩夢?”

連星茗還是訕笑:“也不算經常,白日裡疲憊夜間就會夢見一次,習慣了就好.”

說罷遲疑,以前做噩夢的時候身旁無人,他不好意思地問:“我剛剛沒有說什麼夢話吧?”

“……”有。

剛才連星茗在噩夢驚恐中,一直無助喊著裴子燁的名字。

傅寄秋轉過身,道:“並無.”

***一大清早,郡守府的下人們便被呵令不得出門。

郡守昨日躲躲藏藏不敢出現,今日卻不得不出面,拿帕子掩著口鼻諂媚點頭哈腰。

“諸位仙人這是要幹什麼?”

“你眼睛看不見?塗泥巴畫陣法啊.”

劍修抱著一沙袋幹泥,焦急呵斥:“讓開讓開.”

修士們在府邸塗塗畫畫,將一處上好庭院弄得不能入眼,郡守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他又不敢阻攔,轉眼看見一人時眼前一亮。

“誒,小仙人!”

他上前堆起滿臉的笑,“真巧,咱們又見面了.”

連星茗剛要進去就被攔了個正著,他換回一身青衣,行走間衣袂飄飄,丰神俊秀。

他身邊的傅寄秋黑袍加身,雖唇邊含笑卻笑意不達眼底,只有在對上連星茗時,這笑意才真實起來。

兩人都面上帶笑,溫文爾雅,看起要來比其他修士好相處多了。

郡守看人下菜碟,才敢直接伸手阻攔。

連星茗道:“我正要去了解除障流程,現在實在不便寒暄,日後有機會再……”話還沒說完,郡守便邁著晃盪的步子靠近,一隻手虛攙著他的手臂,另一隻手往前方做了個“請”的手勢。

郡守嘿嘿笑:“不妨事不妨事,咱們邊走邊說,絕對不會耽誤您的事兒!”

連星茗看了眼身側的傅寄秋,兩人對視一眼後,同時邁起腳步。

郡守為難打聽:“小仙人,障妖真不是下官的髮妻嗎?有沒有可能障妖上了兩個人的身,您們要不要再去抓抓下官的髮妻?”

那日在大堂裡指認嫌疑犯的環節,郡守汙衊郡守夫人的執念為“怨憎會”,必定被障妖上身,還讓她跪拜小妾阿笙的屍首。

如此看來這兩人已經撕破臉皮了,連星茗可不想摻合別人的家事,他假笑著說:“哈哈,我也不太清楚耶.”

郡守:“那您知不知道被障妖上身的那個男人是誰啊?下官今天凌晨時去看了眼,不認識,您可知曉此男子和阿笙是什麼關係?”

“這個……也不太清楚……”連星茗邊哈哈笑,邊不著痕跡地往傅寄秋身側藏。

傅寄秋彷彿並未察覺到他的小動作,只是在行走時,有意無意擋住了郡守的視線。

郡守即便再好奇,也苦於中間還隔了個笑面煞神,不敢再繼續逼問連星茗了。

不過他也是個臉皮厚的,愣是一路賠笑跟入了庭院。

琴修們或站或坐,在走廊裡調養生息。

郡守見狀上前再次詢問,琴修們只當沒聽見,世子見他態度恭敬,便覺自己受到了尊敬,揚唇昂頭出聲答:“他倆以前是舊相好……”話一出,眾人色變喝止:“別說!”

此時再出聲阻攔已是不及,郡守當即大驚失色。

剛巧這時候蕭柳帶著阿箏從後方走廊,郡守大步走到阿箏面前,勃然大怒揪起阿箏的衣領,臭罵道:“老子是見你們一家四口人可憐,才拿兩個庭院跟你家換人,還保你們以後的榮華富貴。

你爹孃倒好,拿個破鞋來給我戴綠帽子?”

他高高揚起手臂,凶神惡煞就要扇下,世子都被他這變臉的速度給嚇懵了。

“啊!”

阿箏驚叫一聲,還未被打到,他身旁的蕭柳便迅速出手攔下那一巴掌,眉頭微皺態度有禮道:“阿笙已逝,郡守還請得饒人處且饒人.”

郡守點頭哈腰收手,“仙人說的是!”

經此一事,眾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連星茗拍了拍呆若木雞的世子道:“傻了?”

世子結結巴巴:“他、他怎麼……”連星茗道:“踩低捧高人之常情.”

“你看起來好像很懂的樣子……”“一般一般,也就比你多懂億點點,誰讓我比你多吃了不少鹽.”

世子不服氣,冷哼道:“你得意什麼,昨天不知道是誰說出搖光仙尊怕門鎖這等‘名言名句’。

我大半夜的睡床上了都能笑出聲.”

說起昨夜,他們只聊到了“搖光仙尊的執念是愛別離”,就被裴子燁的一個眼神駭到作鳥獸散了。

許多人浮想聯翩了一晚上,在腦子裡譜寫了各式各樣的話本,早已經等不及想與人分享!趁著裴劍尊還在檢查除障事宜,蕭柳捂住阿箏的耳朵,興致勃勃道:“書裡說的果然都是真的!搖光仙尊定對裴劍尊愛在心口難開.”

連星茗:“……?”

他幾乎瞬間就扭過了頭,觀察師兄的反應。

說來奇怪,蕭柳在他面前胡言亂語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之前他還不覺得難堪,只是略無奈。

這次師兄也在場,他頓時渾身上下哪兒哪兒都不對勁,腦子裡只剩下一個想法:晚節不保!傅寄秋同樣偏眸,牽唇衝他笑了笑。

似乎沒有把方才聽見的話放在心上。

連星茗鬆了一口氣,心道他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他以前和傅寄秋的關係,說熟吧,也沒有那麼的熟,他們只是同師門下的師兄弟,見面親暱問好,不見互不掛念,偶爾結伴出行歷練。

並未交過心。

他不知道自己在傅寄秋眼中算什麼,應該就只是一個死不悔改、作繭自縛的小師弟吧。

既如此,以師兄的性格,對於他這個小師弟的“豐富黑歷史”,應當也是不感興趣的。

世子說:“昨天晚上我徹夜未眠,把寫裴劍尊的那本書看完了!”

蕭柳興致勃勃:“如何?”

世子一臉激動:“眼淚都快要流乾!”

蕭柳滿意點頭:“我就說,這三部曲裡只有寫裴劍尊的那本好看,其他兩本不好看.”

此話引起眾多反駁。

世子:“其實我昨天晚上把寫道聖的那本也看完了,呃,感覺搖光仙尊的執念若真是愛別離,那物件也是道聖,裴劍尊——不太像.”

其餘人也紛紛出聲:“對!對!仙尊與道聖相愛相殺,最後被逼到自刎,生死兩隔,這才符合‘相愛的人被迫分離’嘛.”

“感覺裴劍尊是一廂情願.”

“仙尊壓根就沒把裴劍尊放在心上.”

蕭柳:“!!”

蕭柳漲紅臉急了:“諸位道友怎能如此愚昧!現在快快改變觀念還來得及!”

世子看完兩本以後,已經堅定地站穩道聖了,“愚昧?是你弄錯了好不好,你個傻子!”

蕭柳堅信自己才是對的,據理力爭道:“世子,你這番行為若放到民間,便叫作入了邪教.”

吵吵嚷嚷,各執己見。

連星茗:“…………”你們統統都是邪教……大哥就不要說二哥傻了……連星茗扶額聽半晌,嘴角抽搐伸出一隻手,“大家不要吵了,有沒有一種可能,搖光仙尊的執念不是愛別離.”

眾人雖爭執不休,但他們都是立於同一個觀念上在爭執——那便是愛別離。

連星茗唱反調,一句話精準點草所有人。

世子不屑道:“你個能口出狂言說門鎖是執念的人別老是瞎摻合,就連裴劍尊都往泥巴里加金箔了——加金箔,還不明顯?裴劍尊都承認搖光仙尊的執念是愛別離了!他都認同,你難道能比裴劍尊更瞭解搖光仙尊?”

“……”這講的是什麼話。

他當然比裴子燁這個愣頭青更瞭解搖光仙尊啊,因為他就是搖光仙尊本人啊!連星茗迅速擺爛,微笑道:“這……算了,你們覺得是什麼就是什麼吧.”

世子哼哼:“從你昨天說出門鎖二字開始,你在搖光仙尊的事上就喪失了所有的發言權.”

說罷他忍不住笑出了聲:“哈哈哈哈門鎖!你到底是怎麼想出來的,真要笑死我.”

是上鎖的門不是門鎖。

連星茗感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嘲諷。

換到三千年前他能一指彈弦把世子的頭髮給削禿,現在也許是被生活磨平了稜角吧,他忍俊不禁笑說:“對對,你說得都對。

你們都比我更瞭解搖光仙尊,你們都比我有發言權.”

退至傅寄秋身邊時。

傅寄秋偏頭問:“有琴嗎?”

連星茗愣了瞬才反應過來他是什麼意思。

除障,講究的是協作。

先是劍修們逼出障妖,琴修們在一旁彈琴協助淨化障氣,防止修士們被障氣汙染。

障妖被逼出男子的體內後一定會逃跑,這時候周邊圍繞一圈的泥土就起了作用,它能困住障妖。

——前提是泥土裡加對了東西,愛別離對應的是“金”,如今金箔已撒入泥土,連星茗說再多也無用,只能盼望障妖並未攜帶鬼玉碎片了。

他能做的,就只有好好彈琴。

現在的問題是他沒琴。

連星茗誠實道:“沒有.”

傅寄秋指尖微動,手掌下幻化出一把法琴。

連星茗本隨意瞥了眼,目光陡然凝住。

此法琴通體宛如白瓷,在日光下凝聚出瑩白的光澤,七根琴絃泛著淡淡的古銅色——這是他的二老婆!!從傳承墓裡九死一生取出來的琴!他的二老婆怎會在師兄的手上???連星茗作為一個琴修,自然對自己的幾把法琴喜愛有加,每每拿到一把都像是集郵般心中快活。

他大喜連忙伸手接過法琴,臉上揚起笑意,故作矜持問:“借我?”

傅寄秋道:“給你.”

連星茗:“!!”

如若身旁無人,他恐怕已經抱著“二老婆”狠狠親上一口了。

他乾咳一聲道:“多少錢?”

傅寄秋抿唇笑了下,“不要錢.”

連星茗眼底放光,又幹咳一聲:“那你想要什麼作為交換.”

傅寄秋想了想,如沐春風般笑道:“除障之時定會障氣四溢,裴劍尊身邊有許多琴修,想必不需要保護.”

“你需要我保護?”

連星茗頓時懂了。

傅寄秋笑容加深:“我需要你……保護.”

“好說!好說!哈哈!”

連星茗立即滿口答應,拍著胸脯大喜再三保證:“你放心,我一定守著你寸步不離,絕不讓障氣近你的身!”

說完他才反應過來不對勁,後知後覺疑惑:“你一個劍修,為什麼會隨身攜帶著琴修的法琴?”

而且還是他的琴。

傅寄秋笑意不改,道:“此物一直在我的儲物戒中,我也不知是何時放進去的。

方才檢查時才發現裡面還有這樣一把法琴.”

連星茗“啊”了一聲,有些在意地試探:“那你……還記得它原來的主人是誰嗎?”

傅寄秋靜默片刻,似乎在斟酌回答,許久才道:“記不清了.”

連星茗閉上嘴巴,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他自然知道自己對於傅寄秋來說只是個同門小師弟,不能將自己看得太重。

但……但這未免也太輕了點吧。

——好歹他曾經也用“二老婆”同傅寄秋一起出門歷練,起碼有七八次!換算成時間少說也有三五個月,這就是一百多天的時間啊,這把琴在師兄眼前晃悠了一百多天,竟沒印象。

現在還說送人就送人了。

傅寄秋偏眸看他,似乎猜出了他在想什麼,道:“又記起來了.”

連星茗立即轉頭看他,“嗯?”

傅寄秋含笑道:“是位故人的法琴,”頓了頓,他強調:“是一位才華橫溢的故人.”

連星茗控制不住提了提唇角,又矜持壓下唇,剛要說話,後方傳來一道裹挾著慍怒的聲音:“你怎麼能把這把琴給他?!”

是裴子燁。

裴子燁說話時每一個字都是重音,這次的重音尤其放到了“他”字上,好似傅寄秋做了何等十惡不赦、不可原諒之事。

他上前幾步,就想要奪走法琴。

連星茗忙不迭抱著琴躲到了傅寄秋的身後,叫道:“裴劍尊冷靜!”

——又不是你的琴你急什麼!周邊所有修士注意到此地的異動,紛紛停止了交談,詫異轉頭看了過來。

裴子燁面色難看至極,氣到大腦昏脹,都想拔劍刺出去。

這把琴是連搖光的法琴!當年連搖光逝世之後,他的所有法琴全都不見了,離奇失蹤。

裴子燁雖不知道這些法琴的下落,但他冥冥之中一直有種預感——這些琴全都在傅寄秋手裡。

沒有證據,又打不過,他只能暗恨。

時隔三千年再看見這把琴,他一眼便認出,傅寄秋竟然隨意將其贈予無關人員,他難道真的捨得將連搖光忘乾淨嗎?!裴子燁按捺怒意,瞪著連星茗。

“他給你,你就敢用?”

我的琴我為什麼不敢用。

連星茗又往傅寄秋背後縮了縮,纖長指尖攥緊傅寄秋後腰處的黑袍,小聲道:“救救.”

傅寄秋道:“有何不可.”

裴子燁每一次暴怒之時瞥見傅寄秋總能冷靜幾分,以前他們二人還能打個平手,自從傅寄秋入魔之後,他就打不過了。

魔修本就是逆天而行,冒著心智失控的風險換來修為暴漲,此生再無飛昇可能。

他冷冷背過身,嘲諷道:“自然不無不可。

琴在你手上,你想給誰就給誰,別說是琴了,有些人連自己的本命劍都看不住.”

“……”傅寄秋面色驟然白了幾分。

裴子燁不再看,冷哼一聲罵圍觀的修士:“看什麼看,準備除障!都把琴和劍拿出來,待會兒誰敢偷懶我第一個揍你!”

他走遠後,連星茗扯了扯傅寄秋的衣袖,安慰道:“你別跟他計較,他……”想了幾秒鐘,連星茗才找到合適的形容:“他腦子有病!”

傅寄秋的臉色還是不太好看,過於蒼白。

連星茗疑惑問:“他為何說你看不住本命劍,你的本命劍到底是怎麼壞的?”

傅寄秋緩過呼吸,終於重新牽唇。

“它沒有壞,它只是……不能用了.”

不能用不就是壞了的意思?連星茗代入想到如若自己的琴壞了,頓時心疼到無以復加,憐愛道:“放心我保護你,除障之時儘管站到我身後,咱們離裴劍尊遠點兒,免得他又找茬.”

傅寄秋回答得十分迅速,“甚好.”

…………連星茗與傅寄秋站到了裴子燁的對面。

他們的距離足足有十米遠。

均站在了泥圈之外。

泥圈之中是昏睡不醒的男子,眾人嚴陣以待。

稍時,琴修們齊齊合奏,第一聲琴響溢位時,男子突然驚醒,掙扎著要從地上爬起來,身上的障氣盡數衝出!劍修眉眼一肅登時拔劍,手中掐出法決,控著劍插入石磚地上。

唰唰!數道劍光沖天而起,正午陽光火辣刺目,彈著彈著,連星茗發覺不對勁。

上次送嫁時見到男子,他身上的障氣濃郁到駭人。

如今再見,他就像是一個會漏氣的容器,經過數個小時的拖延,他體內的障氣就像是已經漏光了一般,再溢位時變得十分稀薄。

在場不止他一人發現異常。

大家驚疑不定,事已至此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彈奏《西鄉月》淨化瘴氣。

大概半刻鐘以後,蕭柳高聲喊道:“裴劍尊,這不對啊!”

裴子燁抬手:“停.”

眾人收劍的收劍,收琴的收琴。

再看向那男子時紛紛感到心驚——他只在一開始的時候有掙扎的動作,而後一動不動,只能淺淺看見他的肚皮在輕微起伏。

現在連肚皮更是都不起伏了!某位劍修謹慎上前勘察一番,回眸時大驚失色:“他死了!”

一片譁然。

“什麼?”

“怎麼可能!”

“可是障妖還沒有出來啊.”

混亂中,裴子燁上前檢視片刻,起身時神色凝重道:“這是一具空殼。

他只是被障氣汙染了,被障妖上身的另有其人。

此男子中障氣的反應與他人不同,說明他很可能與真正的障妖近距離接觸過……”話還未說完,一直藏於遠處的郡守見風使舵,大聲:“仙人們查一下下官的髮妻吧.”

裴子燁怒回頭:“閉嘴!”

大部分障氣一遇琴音,就消散得無影無蹤,只有小部分障氣還在庭院中游走,飄飄然從上空墜落在地。

連星茗皺眉盯著障氣,偏頭道:“你看這些障氣都落在泥圈外.”

事發突然,他說話時用的還是前世一同歷練時的語氣,並且自己還沒覺得不對。

傅寄秋眼神微閃,應道:“障氣未被金箔泥土困在其中。

你是想說搖光的執念並非愛別離?”

“不是.”

連星茗否認:“我是想說,它們看起來不是從這男人身體裡散出來的,好像是從在場的另一個方向……”還不等他仔細想,泥地翻湧鼓動,像嫩芽破土而出一般,肉眼可見更多的烏黑障氣從地底下鑽了出來!眾人色變驚退,裴子燁喝了一聲:“都小心別被障氣汙染!”

修士們尚且可以自保,可在場還有兩位普通凡人。

裴子燁瞥了眼慘叫的郡守,以及小臉慘白惶恐的阿箏,“嘖”了一聲跑過去左右手各提起一人,就要御劍而起。

連星茗:“……”說裴子燁愣頭青他是真的愣!連星茗揚聲大叫:“裴子燁!撒手!”

裴子燁瞳中燃起火,飛到半空中彷彿都踉蹌了一下,怒火中燒看過來,“你叫我什麼?”

連星茗從善如流改口:“裴劍尊,放手!”

裴子燁不知他想做什麼,不過他本來也沒多想救某個他看不上的人,聞言立即把郡守從三米高空扔了下去。

郡守騰空落地,摔了個四仰八叉,叫聲慘烈。

連星茗:“……”連星茗大跨步越過傅寄秋,一時間又無語又無奈,“放下阿箏,她才是障妖!”

“什麼——”裴子燁話音剛落,左手提起的小姑娘在空中撲騰兩下,身上竟瀰漫起障氣來!他面色驟變,連忙像甩脫髒東西一般將阿箏拋開,好在連星茗提醒及時,裴子燁才倖免於難。

見他安全了,連星茗下意識想要上前奏琴協助裴子燁除障,又突然想起來自己方才的保證,回頭安慰道:“阿檀別怕,我留下來保護你……噗咳咳咳!”

瞥到周圍的滔天障氣,他面色一僵迅速貼到了傅寄秋的身側,伸出手指小幅度扯動師兄的衣袖,“要不……還是你保護我吧?”

傅寄秋單隻手臂緊緊摟住他的腰,帶著他御劍而起,姿態十分輕鬆地避過了障氣。

“應該的.”

他溫文爾雅含笑說。

連星茗在他懷抱中疑惑抬頭。

什麼應該的?此時情形也容不得他想太多,雙足懸空,他只能緊緊抱住傅寄秋脖頸,像只樹袋熊般掛在了後者的身上。

偏偏傅寄秋還摟得十分緊,好似要生生將他按入骨髓中,連星茗心感莫名,拍了拍傅寄秋的肩膀示意他放鬆些,又低頭向下看。

下方一片驚叫聲。

被喝令躲在房間裡不能出來的下人們聽見這頗大的動靜,均意識到出了問題,當下面容慘白惴惴不安,又想逃跑又不敢邁出大門。

噗——噗——整個庭院就像一個巨大的黑色噴泉,源源不斷向外噴灑著障氣。

其中有一個又一個圓形的透明結界,被劍修們支在各地,艱難抵禦。

阿箏落到地面以後,並未像郡守那般人仰馬翻,而是膝蓋著地,搖搖晃晃站起了身。

她顯然已經失去了自主意識,雙眼烏黑眼白全無,往常那張紅撲撲的面頰也慘若白牆。

喧譁聲,尖叫聲,劍鳴聲。

所有嘈雜的聲音混在一起,像煮沸了的鍋爐,吵鬧到人們的太陽穴一陣陣刺痛。

一眾驚恐的注視之下,阿箏面無表情,毫不猶豫拔出頭頂的髮簪,轉身衝向了郡守!“別過來,你去找別人,你去找修士們——救命!救命啊!”

郡守見之神魂俱震,慘叫數聲嚇得連爬帶滾往後退,在地上滾了數圈,腿軟到根本站不起來。

哪曾想在半個時辰以前,他還想要扇阿箏巴掌。

裴子燁就算再看不上郡守,也不可能看著兇殺案在眼前發生。

他喚出本命劍,剛有一個揚劍的動作,阿箏的髮簪就已經重重扎穿了郡守的側脖頸。

噗呲!鮮血噴湧而出,郡守像條瀕死的魚,身形劇烈撲騰兩下,瞳孔由明亮轉為黯淡,表情定格在驚恐萬狀,臨死都不知怎麼回事。

阿箏轉身要跑。

“往哪裡跑!”

裴子燁勃然大怒,甩出一道磅礴的劍光,擊打在阿箏的背脊上。

阿箏騰飛而起,幾近在空中停滯了數秒鐘,她的身形彷彿被拉出了無數重影,在那道道重影之中,一片細小微弱的光亮破影而出!“鬼——鬼玉——”她愣滯一瞬,暴怒張大了嘴巴,聲音再不是清脆的女童聲,而是嘶啞難聽的“咔咔”氣音,彷彿被抑在了咽喉之中。

這兩個字一出來,在場所有人猛地倒吸一口涼氣。

鬼玉?此障妖竟真的身攜鬼玉碎片?!這原本只是他們的猜測,可現在,這個猜測變成了事實!蕭柳振奮握拳,心潮澎湃期待道:“我們馬上就能知曉搖光仙尊的執念了!”

世子震驚看他一眼,匪夷所思怪叫:“你個腦殘粉,你至少要先想辦法活下來啊啊啊啊!”

就像他擔心的那般,鬼玉漂浮到半空中,一股看不見的衝擊波朝著四周猝然擴散,當即四面八方無數聲“咔擦”、“咔擦”。

這是結界的碎裂之聲,修士們大驚失色,艱難在障氣環繞的庭院中四散逃竄,遠離鬼玉。

在場之中只有兩人像瘋了一般逆流而行,一左一右速度極快奔向鬼玉,勢要搶奪。

左邊是阿箏,右邊是裴子燁。

大家逃亡之時也密切關注這兩人的動態,生怕障妖搶到了鬼玉碎片,那就叫做如虎添翼。

又見裴子燁動作要快許多,眾人心中鬆了一口氣——搖光仙尊仙逝了,鬼玉目前算是個無主之物,它只會一直呆在原地不動,照目前的情形來看,最後一定是裴劍尊先搶到鬼玉。

上百雙熱切焦急的注視之中,果然是裴子燁最先靠近了鬼玉,他臉上揚起欣喜之意,身形前傾抬手向前重重一撈——寒風呼嘯,樹蔭抖擻,這短短的一瞬彷彿被拉得無限慢,裴子燁幾乎能依稀感覺得到自己的食指指腹陡然一冰,彷彿攥拳就能將其握住。

他死死瞪著近在咫尺的鬼玉,眼眶滾燙,泛起讓他自己都覺得陌生的潮意。

三千年,白駒過隙,恍恍然竟已過去了三千年。

裴子燁數年殫精竭慮試圖尋找到連搖光的傳承墓,就是想要知道這個人當初到底在想什麼。

他為什麼要血洗婚禮?他為什麼會性格大變?究竟是怎樣割捨不下的執念,將一個好端端的人逼瘋——裴子燁至今意難平。

萬眾矚目之下,鬼玉動了。

它從指縫中“咻”的一下子從指縫中溜走,裴子燁愣住,欣喜驟然僵在了臉上。

“……!”

眾人剛松下去的那口氣,再一次重新高高提在了嗓子眼,紛紛驚嚇到閉氣凝神。

無主之物,怎會自己動起來?除非……除非它的主人就在這裡!就在他們這上百人之中——心跳響如擂鼓,呼吸都凝滯。

如同乳燕投懷循著味道,鬼玉一閃一閃迅速掠向了另一個方向。

看這光亮閃爍的歡快頻率,彷彿衣錦還鄉般帶著莫大喜慶之意。

幾乎是鬼玉挪動一寸,人們的目光便隨之挪動。

它目的性極強,悠悠然穿梭過大半個烏煙瘴氣的庭院,最終閃閃發光立在了某個大家都沒有想到的人面前。

唰唰——無數視線如打蛇上棍般,精準投射了過來。

抖擻的樹蔭瞬時間被隔空按下了暫停,所有人的眼神都雷同呆滯,還隱隱帶著絲“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麼”的茫然。

現實遠比想象要魔幻許多。

昨夜他們腦補了再多浮想聯翩的話本內容,好似也不及現當下的驚鴻一瞥。

“……”連星茗半個身子陷入傅寄秋的懷抱中,他甚至都有點不敢看裴子燁那個方向,只露出半張玉色面頰,神情尷尬瞪著鬼玉:“!!!”

……你不要在這種時候認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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