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連星茗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扇硃紅的大門臺階下。
階上的中年男子笑呵呵問:“又來看你未來的房子?”
是在問誰?他想回頭看看身後有沒有其他人,脖頸卻像被固住般,只高昂痴痴望著庭院。
先前在他眼中稀鬆平常的庭院,此時卻宛如鑲金墜玉,他甚至能看見粼粼陽光反射到銅板上的金光,亦能看見讓人魂牽夢縈的緋色牆漆,開口時是小姑娘的激動音色。
“嗯!”
是阿箏。
男子新奇又好笑,道:“這座庭院的內建尚且空空蕩蕩,如果有一天這真的成為了你的房子,你打算種些什麼花草?”
“我不要種花草.”
阿箏眼睛鋥亮,小臉紅撲撲取出一張皺巴巴的宣紙,她在地上撿起一枚烏黑小石子,畫上了一顆李子樹,“如果有一天……有一天!我要在我的房子門口種上一顆李子樹,這樣每年都能有新鮮的李子吃.”
男子接過紙張,笑道:“得嘞,放石獅子底下壓著,以後有什麼想加的內建你再加上.”
阿箏蹦蹦跳跳的往回跑。
連星茗也明白過來——他進入了被障氣汙染的第二階段,身臨其境。
他所有的行動都受阿箏行動所限,不能說話、不能改變,他聽不見阿箏的心聲,卻能夠感同身受她的一切情緒。
就像現在這般,心臟像浸入了蜜糖罐中,輕飄飄仿若踩在了雲端。
可這份雀躍的好心情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越臨近農舍,阿箏的腳步就變得越沉重。
從燦漫的黃昏過度到幽暗的深夜,農舍裡傳來破口大罵聲與嗚咽哀求聲。
阿箏的腳步瞬間停住。
她臉色蒼白推開門。
“不吃?餓昏了大官厭棄你怎麼辦!”
“張嘴!”
這一次爹孃沒有打阿姐,阿姐被捆在了凳子上,爹手拿著窩窩頭,兇暴往阿姐嘴巴里塞。
娘端著一碗粥,捏著她的嘴巴往裡灌。
窩窩頭又硬又難啃,塞入嘴中像一塊粗糙抹布。
小米粥則是順著阿姐的唇角流淌下去,阿姐不住地掙扎哭喊,“我吃,我吃!”
爹孃這才滿意對視一眼,其中一人上前替阿姐鬆綁。
阿姐似乎已經被綁了很長時間,剛想要站起來便腿麻地跪了下去,她急切撿起摔落在地的窩窩頭,一邊大哭一邊用力咀嚼。
身後覆蓋下一道陰影。
阿姐恐懼停止咀嚼,慘白一張臉向後看去。
爹的眼神裡沒有一絲為人父母的溫情,他像是在打量一件商品,嘿嘿笑著搓了搓手道:“大官說十天之後,就將你納了做妾.”
一句話,將她的人生判下死刑。
阿姐遲鈍地眨了眨眼,她緩慢地放下了窩窩頭,擦乾唇角的粥,眼睛緊閉靜默流淚。
孃的聲音一下子尖利起來:“你不願?你不願也得給俺裝作願意,養你這麼大是白養的嗎?你個沒良心的白眼狼,”她氣沖沖轉過身尋找藤條,指著阿姐的鼻子:“你願不願?”
阿姐張了張嘴巴,沉默。
藤條立即劈在了她的身上,將她劈到踉蹌前僕在地。
門口的阿箏捂住了嘴巴,喉嚨裡發出隱忍的啜泣聲,她看見阿姐在一地食物殘渣中狼狽抬頭,僵硬又無力衝她扯唇笑了笑:“妹妹不怕,躲起來——”也就是這一瞬,心底的情緒爆發到了最高點,害怕、委屈、怨恨、無望……連星茗險些弄混自己究竟是誰,他焦急跑到小廚房裡,將門關緊。
可是毆打聲並沒有變小,它們還是順著四處漏風的土牆鑽了進來,冰涼骸骨。
他衝到了角落裡,恐懼抽出兩根藤條,咬著下唇開始編簍子,手指不停地顫抖。
待掌心的刺痛傳來,他才從這些不屬於他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心中扶額:“難怪當年師兄總攔著我練琴。
世上最痛苦之事,莫過於越努力,越不幸.”
毒打持續到了天明,阿箏也編了一夜的簍子。
天亮,那間房再一次被上了鎖。
帶阿姐一起逃離這個家是一場偉大的冒險,而今這場冒險被新增了一個最後時限——十天。
賣完簍子收工後,阿箏再一次來到了紅木門庭院前,她從石獅子底下抽出那張皺巴巴的宣紙,小心翼翼在上面畫了一座假山。
男人驚奇笑:“你想建座假山,為什麼?”
阿箏抿了抿唇,眼底放光說:“害怕的時候,可以躲到假山上面去!”
“害怕的時候你可以跑啊.”
阿箏搖了搖頭,說:“假山上不了鎖.”
之後的每一天,阿箏都會來到這座庭院前,在男人疑惑的注視之下,她會畫上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時候是一隻振翅翱翔的鳥兒,有時候是一座四面透光的雨亭。
她總是會臉蛋紅撲撲的,期待暢享著以後該如何裝飾自己的小房子——“如果有一天我可以買下這棟房,我要再種一顆桃子樹!分給阿牛阿虎他們吃.”
“如果有一天……我想再建一個小池塘,夏天可以光著腳丫下去踩水玩兒.”
隨著私藏的銅錢數目增多,她日益開朗起來,臉上的笑容也變多。
男人只要聽見她說“有一天”,就會失笑,“又想添置些什麼呀?”
“有一天!我想……”阿笙想要的實在是太多啦。
她住的地方黑暗潮溼,四面還會鑽風。
所以她想要有一棟足以禦寒的房子,姐姐就住在她的隔壁,她想有清澈的池塘,想有一座漂漂亮亮的小花園,像尊貴的公主一樣可以什麼也不用幹,每天就侍弄花草,一天中最頭疼的事情呢,是中午該吃什麼……可這一切的前提,是攢夠兩百枚銅幣。
想起來生活就充滿了希望,她會編簍子!她有一門手藝,只要一直努力編下去,總有一天她能夠買下這座屬於自己的房子。
——有一天!我想擁有一座不會被上鎖的房子,那裡才是我的家。
“傻姑娘,公主可不是什麼都不用幹的.”
連星茗心裡這樣想著,隨阿笙回到農舍。
這是第九天,今日的氛圍與往常明顯不一樣,黑壓壓的烏雲堆積在農舍上空,昨夜下過的雨讓地面滿是泥濘,阿箏走到門口,隔著門鎖小聲喚:“阿姐?”
裡面沒有回應。
阿笙睜大眼睛順著門縫往裡看,視野狹隘,她只能看見陰冷潮溼的地面。
只要阿姐還在,就一定會回應她,只要阿姐還在這間房中。
她又叫了一聲。
“阿姐?”
阿箏微感恐慌,她彷彿意識到了什麼,閉緊嘴巴悶頭跑到廚房,從柴火堆最深處拽出來一個小包裹,眼睛裡很快就蓄起了淚水。
她焦急將銅幣全部倒到地上,“一……二……三……”一定、一定要滿兩百!兩百!“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眼看著銅幣越來越少,阿箏害怕戰慄,每數完一個都像是喪失了一份生機。
最後幾乎是在她漸漸絕望的聲音中,她數到了兩百。
“已經超過了兩百枚銅幣!”
阿笙大喜過望,一刻也等不了,收好銅幣冒著夜色濃重奪門而出,身上的小包裹發出歡快的叮鈴叮鈴聲。
她一路跑到紅木門庭院,數年來的編筐導致她的手指遍佈傷痕,身上也落下了一身毛病,可這一切在終於能夠奔赴到達的願景之前,全部都不值一提!她充滿希望地抬眸一看。
驟然愣住。
往常只是緊閉的硃紅門的環扣上,多了一把青銅色的鎖,牢牢將環扣鎖在了一起。
象徵希望的大門拒絕對她開放。
連星茗看見青銅鎖的那一瞬間,腦子裡霎時間一片空白。
往常這個時候,他一般會下意識抬手用力摁住自己的喉結,抑制身體本能的反應。
可這一次他的神識被死死禁錮在阿箏的身體裡,他無數次想要抬手,手臂卻紋絲不動。
他心神震盪想閃躲開視線,阿箏卻直勾勾盯著那把鎖。
不多時,他隨著阿箏走到硃紅門前,抬起手臂拍門——一開始只是輕輕地在拍門,發現無人應答之後,阿箏的動作急促起來,神情愈加哀切,是拍門聲音太小了嗎?那她就更用力!平洲城障變之初,所有新娘子重披嫁衣蒙上鮮紅蓋頭,走出房門用手背鼓掌。
恰似現在的聲音——砰!砰砰!“有沒有人?有沒有人!開門!開啟門!”
阿箏渾身抖顫,焦急大叫。
——有沒有人?開啟城門!這道聲音彷彿一聲驚雷劃破長空,殘忍刺穿他的神魂!連星茗眼眶溼燙盯著鎖,太陽穴一突一突的刺痛,阿箏拍門無用,繼而去動鎖。
肩膀上突然傳來一股巨大的推力,一道陌生男子聲音對著她臭罵:“幹什麼呢你!”
阿箏摔倒在地,愣愣轉頭看。
她以前來的時候都是黃昏時,所以她只見過那一位脾氣非常好的護衛。
這一次值班的是一個孔武有力,面相十分兇悍的男人。
阿箏有些怕生,但一想起還被鎖在家中的阿姐,又覺得心中湧現出無限的勇氣。
她從石獅子底下抽出宣紙,又抖顫著拿出隨身的小包裹,哆哆嗦嗦道:“我想買下這座庭院……我準備了足夠的銅幣!兩百枚,兩百……”話還沒有說完,那男人就一腳踢開了她的小包裹,裡面的銅幣叮呤噹啷滾了一地。
宣紙從空中飄落,他抬起腳,那隻沾滿了泥土的黑靴毫不留情碾在了紙張之上,嗤笑嘲諷說:“這麼點錢哪裡夠,你做夢買的房?”
阿箏猛地抬頭,呆了。
“……不夠?”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農舍,恍惚到連那散落滿地的銅錢都沒有去撿。
所有關於“有一天”的美好願景,都無情被粉碎,她彷彿忽然失去了活下去的盼頭、繼續前行的勇氣。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要幹什麼、該幹什麼,所以她又坐到了小板凳上,動作麻木編著簍子。
這一次被刺痛就只是痛,再無欣喜。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天亮之時,爹孃才從外面回來。
他們換上了一身從未穿過的浮誇錦衫,兩個人都身帶酒氣,面色激動,彷彿剛從哪場婚宴酒席上歸來。
娘看見了角落中的阿箏,大步走來抽走了阿箏手中的藤條。
阿箏下意識抬起手臂抵擋,以為要被打。
誰知道娘用力扔掉了這根藤條,興奮地一把摟住了她,大笑道:“俺的寶貝女兒,你以後再也不用再編簍子啦!”
阿箏恐懼這個擁抱。
可比這個擁抱更讓她感到害怕的是,孃的這句話——她只會編簍子,她可以編很久攢錢買到一座屬於自己的房子。
以後再也不編簍子?那豈不是斷絕了她唯一一條生路。
她掙扎推開,愣愣:“為什麼?”
這個時候爹也跑了過來,同娘一起並排站在她面前,大笑道:“你姐姐已經送給大官了,大官答應給俺們一座庭院,就是城西衚衕裡染著紅漆、門口串著許多銅幣的……”阿箏瞳孔微縮,顫抖得更加厲害,整個人彷彿沉浸入冰涼的湖水中,“那、那座房子是大官的?”
“對!但現在它是俺們的了,你以後就住在那裡面,你姐姐有時間也可以回來看看你——”後面的話阿笙沒有聽清楚,她只是在陣陣讓人心悸的耳鳴聲裡,聽見爹孃笑著說:“你以後再也不用編框賺錢,再沒有意義了!”
轟隆隆!識海中猝然響起某種東西碎掉的聲音,阿笙的每一寸情感波動,連星茗都感同身受。
他的視線穿過眼前這對男女,從他們臂膀中的窄小縫隙,一眼看見了掛在門上的小黑鎖。
黑鎖的姿勢扭曲怪異,斜斜向上翹著,那個黑洞洞的鎖口就朝著這個方向——這一瞬間,天彷彿變成了地地彷彿變成了天,他明明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眼前的所有景物卻全部在視野中瘋狂倒退!只有那個黑洞洞的森然鎖口,在極速向他逼近著,像是能張開血盆大口將他活活吞下去。
與此同時,耳畔響起一道輕輕的聲音,是阿箏,她嗓音沙啞說:“有一天.”
有一天!我要擁有一座不會被上鎖的房子,這裡才是我的家。
“有一天.”
“我心心念唸的新房子,它想鎖住我.”
透過那個將人禁錮住的、黑洞洞的鎖口,阿箏看見了一些東西,連星茗同樣看見了。
——那是他們的未來。
被鎖住、困住,一輩子也走不出來這陰影。
將他們的人生判下死刑,無人能救贖。
連星茗恍然不覺今夕是何年,只能感受到鼻腔裡泛起濃郁的血腥味,心臟重新壓上了那塊巨石,眼前一片漆黑。
光亮遲遲都不能透入,他聽見了許多彷彿隔著一層結界的模糊聲音。
“這是障氣汙染的第三階段,四苦心結.”
蕭柳嘆氣道:“本以為能撐過“旁觀”的第一階段,誰知道我們竟全軍覆沒.”
上百名修士面面相覷,臉色無比驚愕。
“怎麼有這麼多鎖?!”
他們現在身處一個被幽閉的黑暗空間內,周圍不是牆,而是一扇又一扇被拼接起來的門,門扉連著門扉,門鎖連著門鎖。
世子這般心智不堅之人早就坐地痛哭失聲了:“阿箏好慘!!”
他抹了把眼淚,突然像想起來什麼,震驚抬頭,“等等!她的執念是門鎖?”
她的執念是門鎖的話,那就說明……搖光仙尊的執念同樣也是門鎖啊!“你表哥!”
世子爬起,大驚失色衝到了蕭柳面前,“你表哥上次是不是說搖光仙尊的執念是上鎖的門,他是怎麼知道的?”
蕭柳一愣,轉眼看向四周。
“我表哥在哪兒?”
大多數人都倒在了地上,窒息到痛苦捂住心臟,張大嘴巴汲取新鮮空氣。
只有極少數人還站著——像連星茗,他雖然站著,卻比在場任何一個人反應都要大許多,臉色煞白如牆灰,漂亮的杏仁眼雖睜著,瞳孔裡卻黯淡無光,一潭死水。
他沒有呼吸起伏,他好像都忘記了人活著時,應該要自主去呼吸。
“呼哧……呼哧……”裴子燁粗喘難平,他好不容易煎熬度過了前兩個階段,總算能在第三階段裡碰上這人了。
他用力握緊劍柄,渾身都激動到發抖,凝視的視線寸寸劃過在場的每一張臉,像是在迫切尋找著什麼。
最終他的瞳孔猛地凝住,無聲放大。
聲音衝口而出:“連搖光!”
裴子燁立即抬起腳步要上前,又看見傅寄秋動作比他更快,長腿大跨幾步路快步走到了連星茗的身後,冰涼的手掌用力覆蓋上後者的眼睛。
“不要看.”
連星茗恍惚眨眼,有溫熱的靈力順著他的眼皮流入瞳孔之中,讓他乾澀的眼睛得以苟延殘喘。
耳畔一熱,傅寄秋在他耳邊放柔了聲線,彷彿比他本人還要更加恐懼,語末都帶著不易覺察的顫意。
連星茗的鼻尖驟然一酸,眼眶發熱。
他聽見傅寄秋對他說:“別怕,這世界上的任何一把鎖,我都有能力將它擊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