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孃的院子,就在威虎堂後不遠的山坡上。

站在院子裡,不必踮腳就能望見威虎堂後的那株桂花樹。

丹娘氣鼓鼓進門,一屁股坐到八仙桌旁的椅子上,拎起茶壺倒了杯水,“咕咚咕咚”仰脖灌下好幾口。

縱然這樣,依舊難消心頭的火氣。

她看一眼星橋,賭氣道:“我這就收拾東西,明日一早咱們就走。”

星橋萬沒想到,事情會演變到如此地步,貌似有些失控,而且愈演愈烈。

他坐到丹娘對面,勸道:“乾孃,您消消氣,兒不是不想帶您走,只是您一離開,諾大的青峰寨,不就拱手讓到別人手裡了?以後再回來,只怕麻煩更多。”

站在丹孃的角度看問題,這屬於正房和妾室之間的爭鬥。

丹娘一走了之,無異於敗下陣來。就跟戰爭一樣,一旦讓出屬地,以後想要再拿回來,肯定要付出更加慘痛的代價。

丹娘夫妻之間的感情,星橋可是看在眼裡的。以前還算恩愛,是寨子裡令人羨慕的夫妻。

這番倉促納妾,也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內情。

星橋暗暗地想。

他心疼乾孃,替她委屈,卻也不敢鼓動她輕易冒險。

“你不用勸我,這些年我受夠那個老匹夫了。”素來文雅的人,被氣急了也開始爆起了粗口。

“鬍子拉碴,不修邊幅,長得跟猛張飛似的,居然還耍起了西門慶那樣的花花腸子。我不嫌棄他已經算不錯了,他居然還嫌棄開我了。

明明說好不納妾,一輩子守著我過日子的,轉頭領回來那麼嬌俏的一個女郎,他這是在打我的臉啊。

就算別人當面不好說什麼,心裡不定怎麼看輕我呢。與其在山上礙眼,讓別人笑話,不如一走了之,眼不見心不煩,落得個乾淨。”

星橋張了張嘴,還想再勸,卻被丹娘一下子握住了手。

她仰臉望著星橋,喃喃道:“兒啊,我養你不容易,打從當閨女,還未出閣那會兒,已經開始把你抱在懷裡了。

那會兒娘帶著你逃難,沿路乞討才得以活命啊。我那會兒自己能不能要一口吃的都不在意,只盼著別人可憐你,給你一口米湯喝,讓你能活下來。”

提起往事,少不了又是一頓抽泣,丹娘眼淚橫流,偷偷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過往的艱辛,丹娘以前跟星橋提起過,那時的目的,只是想激勵他好好讀書,努力奮進,今日的目的卻有些自私。

如果男人不能成為她後半輩子的依靠,她能夠依靠的,只有自己的乾兒子了。

“你不會嫌棄我吧?”丹娘淚眼婆娑望著星橋,聲音哽咽難平。

星橋反握住了丹孃的手,誠懇道:“您的這份恩情,孩兒沒齒難忘。雖然叫您一聲乾孃,可在兒的心裡,您跟我親孃沒有任何差別,甚至比我親孃還要親。

打從兩三個月,我便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要不是您好心收留我

,一路顧著我長到這麼大,我早死千百回了。我宋星橋這輩子,永遠銘記您的大恩大德。您放心,就算義父生出二心,孩兒也一定會照顧您,讓您安享晚年的。”

有他這句話,丹娘那顆飄忽了大半天的心,總算是放到肚子裡了。

心暫時放下了,肚子也開始餓了,小楊子很貼心地送了飯菜過來,星橋陪著丹娘,有說有笑地吃完了飯,看她洗漱之後睡下了,方才走出那個院子。

威虎堂前的酒席還沒散,喝酒猜拳說笑的聲音,隨著夜風飄散,在這樣寂靜的夜色中,傳得很遠。

星橋抬頭望著皎潔的月色出神,忽聽得有人喚他。

“星橋哥,丹娘大夫人睡了嗎?”

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小小的公鴨嗓,努力壓著說話,像是秋日草坷裡的蟲鳴。

“睡了。”

小楊子的身子,一下子跳出來,拉起星橋的胳膊,拖著他就走。

“小楊子,你這是做什麼?”

“我好些日子沒見你,有好些話想跟你說,咱們去老地方,好好說會兒話。”

少年的執著與蠻力,實在推拒不得。

星橋被他拉扯著走了好遠,直至答應了他,這才擺脫了少年的鉗制。

兩人藉著月色,腳步輕快繞過幾道圍牆,來到了所謂的老地方。

這個地方臨著山谷,站在崖口遠眺,抬目可望日月,低頭俯瞰幽深山谷,景色很是清幽。

兩個人小時候常結伴跑過來玩耍,那道紮根山石之中,枝丫橫斜伸向山谷的歪脖樹,更是天然的桌椅。

兩人小時候常騎在樹幹上玩耍,此時,小楊子把早就備好的酒罈和瓷碗擺放上去,比了比手,道:“星橋哥你快坐,咱們兄弟今天不醉不歸,好好說說話。”

明明是喝酒,卻總愛套上一個說真心話,加深彼此感情的噱頭。

小楊子在土匪窩裡浸染久了,說話做事,性格喜好,漸漸地有了那些人的影子。

說不上好或者不好,此時星橋心裡煩亂,已經沒有精力再去管別人如何了。

他一撩衣袍,抬步跨坐上去。

小楊子喜不自禁,坐到他對面,兩手抱著酒罈子,倒了兩碗。

兩手恭謹地端起一碗遞到星橋手上

,他學著大人模樣,笑著說:“這一碗酒,紹祖敬星橋哥,祝你一舉奪魁,勇奪狀元。”

“借你吉言,若真有直上青雲那一日,我肯定備下好酒好菜,感謝兄弟。”

星橋豪邁地笑了起來,用力與他碰了碰杯,仰脖喝了大半碗。

這酒可真辣呀,如同在喉嚨裡點了火,一路燒著衝入了腹腔。

又如一個隊伍舉著火把,把暗夜劈開了一道縫兒。

一碗酒下肚,整個人都變得燥熱起來。

星橋擦了下嘴角,把碗放到面前,小楊子抱起酒罈子,重又給他滿上。

“星橋哥,大當家的不管做什麼,準沒錯。我信他,你也要信他,丹娘大夫人更要信他。”

酒壯慫人膽,這番話藏在小楊子肚子裡,橫衝直撞了好半天,終於藉著酒勁說出口了。

星橋擰眉,“人無完人,你怎麼就知道他沒錯?”

“憑直覺,我不管他說了什麼,我只關心他做了什麼。”小楊子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我楊紹祖,要不是承蒙大當家的救我,早死了。你雖不是他親生的兒子,可他待你極好,我們都看在眼裡了。

還有丹娘大夫人,這些年他們夫妻恩愛,從未有過什麼嫌隙。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

星橋冷笑了聲:“納妾也是有目共睹。”

“話不能這麼說,興許大當家的有什麼難言之隱,受人脅迫也不一定呢。咱們等等看,不要妄自下定論,總有水落石出那一日,對不對?”

貌似有些道理。

星橋打量楊紹祖,忽然覺得這個跟屁蟲一樣的孩子,現如今長大了。

不光是身條拔高了,眉目長開了,就連分析問題的能力和方法,也擺脫了少年意氣,變得有理有據起來。

星橋笑了笑,衝他舉了舉手中的瓷碗。

月色迷人,山風拂面,暫時放下憂愁,也是一個擺脫煩惱的法子。

不知不覺,兩個少年郎都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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