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石步履如飛,夜風鼓起他的披風,絲滑如水,如一隻迎風展開的翅膀。

雲熙最後看他那個眼神,讓他心裡莫名煩躁不安。

許久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了。

如果硬要追溯的話,上一次有這種感覺,大約是在十六年前。

沒錯,就是十六年前,那時他還是一個小小的位卑權重的監刑官,七品小吏,卻掌著王侯的生死。

是他親眼看著靖王府上的男女老幼,集體被送上了斷頭臺。

也是他,親眼看著曾經的貴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叱吒風雲的靖王,一襲布衣走上流放黔州之路。

他永遠也忘不掉,靖王臨走前,最後看他的那一眼。

錦繡堆里長大的皇子,順風順水長到二十多歲,哪怕被貶為庶人,依舊身姿挺拔,傲然如一株青松。

落魄的王侯,眉宇之間,依舊蘊藏著超脫俗常的傲氣。

這份傲氣,如一根刺,紮在崔石心頭,讓他心頭憤恨,抑鬱難平。

生而為人,有些人一出生便在雲端,因為身份的原因,權利和金錢唾手可得。

而有些人,出生在泥潭,就如他一樣,想要出人頭地,必須一步一個腳印,從小吏做起,點頭哈腰,卑躬屈膝,像狗一樣慢慢往上爬。

明明才華滿腹卻不得施展,甚至有時候不得不隱藏才華,裝傻充愣,只為藏拙斂鋒,取得那些貴胄的信任。

只有崔石知道,他這一路爬上來有多艱難。

眼前曾經不可一世的王爺就在他面前,儘管以前兩人不曾有過什麼過節,可崔石依舊覺得,自己應該狠狠踩上一腳,方才能解心頭之恨。

靖王以前不曾為難過誰,可誰讓他倒黴,被貶為庶人呢。

崔石心裡的魔鬼在叫囂,氣沖沖走上前,啪的一聲,狠狠地踹在靖王的腿上。

那個高瘦挺拔的身影,猝不及防,跌倒在地。

煙塵瀰漫,靖王不小心吸入鼻腔,嗆得咳嗽起來。

崔石冷笑起來:“以前尊你一聲靖王殿下,是看在你的身份上,現在你是庶民,見了本官,為何不跪?”

“跪你?”

靖王嘴角閃過一絲譏諷,他淡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連正眼都不曾看崔石一下。

“你不過是翎王豢養的一隻狗而已,爺爺我縱然落魄,也不會向你搖尾乞憐,你趁早死了那條心。”

卑微到塵土裡的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生死難料,在旁人看來,如喪家之犬一般,誰都可以欺負的人,卻還剩著一副錚錚的傲骨。

遭人恨,也讓人怕。

崔石還想上前揮舞拳頭,被一旁的人給攔住了。

靖王臨走之前,看向他的眼神,跟剛才那姑娘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轍。

當年那眼神也曾讓崔石心生懼怕,噩夢糾纏了良久。

直到靖王早逝的訊息傳來,他方才放下心來。

卻不料,舊夢重演,那姑娘讓他再次陷入夢魘。

秋雨寒涼,夜色蕭瑟,依舊擋不住崔石心頭的燥熱。

他在青石甬道上越走越快,黃潮撐傘跟在他身後,緊趕慢趕,匆忙間雨絲打溼了大半個身子。

崔石突然站定,望著前方虛空,臉上表情逐漸露出兇殘之色。

黃潮剎車不及,差點一頭撞到他身上,驚得手中的油紙傘差點給脫手飛出去。

他敢怒不敢言,點頭哈腰,小心道:“密使大人可是想起什麼?若有指示,小的肝腦塗地,願效犬馬之勞。”

崔石喃喃自語:“那丫頭是靖王遺孤,若河西軍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

,會如何?”

河西軍原是靖王麾下的軍隊,雖然十六年前曾遭血洗,可難免有一些人還念著舊情。

就如丁惟繼,現在是慶王的人,可他心裡如何想的,誰又知道呢。

況且,慶王表面上吃喝玩樂,活脫脫一個閒散王爺,可每次遇到關鍵問題,他總能輕鬆揭過。

那一脈,絕對不容小覷。

若翻起舊事,只怕會橫生出很多枝節。

崔石心裡有些慌。

區區一個手無寸鐵的姑娘,不足為懼,若有人小題大做,提起舊事,只怕會惹來天大的麻煩。

此處是涼州,曾經血流成河的涼州。

舊日傷疤尚未痊癒,若此時揭開,新仇舊恨夾雜一起,只怕於自己十分不利。

崔石突然轉身,望著黃潮問道:“姜畔那邊,可有資訊傳來?”

黃潮突然愣住,搖了搖頭,茫然又小心地回道:“今日情急,沒有空閒細說。他只說尚有任務沒有完成,再等些日子才回來。”

崔石冷笑,“那小子作為棋子,已經在青峰寨埋伏了三年。以前也不曾見他怎樣,偏這會子倒生出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了。”

黃潮聽得冷汗涔涔,肅然垂首,不敢言語。

青峰寨那些人,早就引起崔石的懷疑,只是懷疑歸懷疑,因著走的是邪門歪道,並不讓人懼怕。

再加上崔石事物煩忙,並沒找出時間處理。

他只是修書吩咐劉望蜀剿匪,可是那孫子理由很多,今日缺錢,明日缺人,總也找不到合適的時機,拖來拖去,便拖到了現在。

想來劉望蜀和青峰寨之間,也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

三方勢力,牽扯羈絆,越來越麻煩。

破局之法,必須還要仔細謀劃才行。

崔石擰著眉頭想來想去,唯一的辦法,只能先拿青峰寨試試刀鋒了。

只是,他千里跋涉而來,並沒有可用的人手。劉望蜀又是個不中用的蠢貨,根本不堪重用。

左思右想,唯有從丁惟繼身上下手,方才可行。

青峰寨脫胎於河西軍被絞殺殘存的舊部,被河西軍剿滅,也在情理之中。

拿定主意,崔石咬牙吩咐:“即刻備車,我去會一會丁惟繼那個老東西。”

“這麼晚了,不若明天雨停了再說。”黃潮小心提醒。

“你懂個屁,有些事兒不能攤在陽光下細說,只能偷偷摸摸。晚一步,被人搶了先,咱們誰也走不出涼州城。”

崔石滿心憤懣無處發洩,抬手在黃潮腦袋上拍了一下。

黃潮不敢反抗,點頭哈腰應下,轉頭要去安排,走了兩步又覺不妥,回身把傘遞給崔石,這才飛奔著往門口而去。

——

崔石坐在將軍府的前廳,翹著二郎腿,正低頭品茗。

丁惟繼一邊攏著外袍,一邊腳步匆匆趕了過來。

“惟繼來晚了,還望密使大人恕罪。”

他匍一邁進前廳,拱手抱拳,先行賠罪。

崔石放下茶盞,溫笑著抬眸望著丁惟繼,很是和氣道:“丁將軍客氣,深夜到訪是我唐突,還請你莫要怪罪。”

他眼珠一轉,笑意愈盛,探身道:“我有一樁急事與你商量,若能成的話,從此後加官進爵,自然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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