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彪匆匆走進周忠的臥室,看著半臥在床上、緊閉雙目的周忠,又看看站在一旁,神情尷尬的宣播,大惑不解。

他知道周忠不喜歡宣播,想不通為什麼宣播會出現在周忠的臥室這麼隱私的地方。

周忠聽到腳步聲,睜開眼睛看了看,抬抬手。

“勞煩廷尉將事情再說一遍.”

“喏.”

宣播窘迫地拱拱手,隨即將郭圖在獄中自殺的事說了一遍,並且刻意強調了一下,是在袁夫人去探望袁譚的當晚,用來自殺的瓷片也是袁夫人送去的酒菜所用的碗摔破所得。

楊彪聽完,就變了臉色。

他沉默片刻,對宣播拱拱手,以示歉意,並保證袁夫人不會再去探望袁譚,讓宣播為難。

宣播感激不盡,拱手而去。

楊彪在周忠床邊坐下,看著周忠,心中莫名不安。

他想到了張喜。

“嘉謀,你也不會著急。

天子畢竟是少年,一時意氣,並非對你有什麼意見.”

“文先,我擔心的不是自己.”

周忠掙扎著坐了起來。

“我是擔心拖得時間越久,損失越大。

萬一其他人也像郭圖這樣心灰意冷,自我了斷,我們就算是想救他們也救不了.”

楊彪點點頭。

“你有什麼計劃?”

“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

在儒門士族與個別家族的榮辱之間,我們只能取前者了。

儘快結案,讓天下人安心。

至於責任,就由我來擔著吧。

明年一開春,我就請求致仕,回鄉隱居,做個閒人.”

楊彪撫著鬍鬚,沉默了片刻,輕嘆道:“只是委屈你了.”

“我沒什麼委屈的.”

周忠苦笑道,抬高聲音,叫道:“文惠,進來.”

站在門外的高柔閃身進來,跪坐在周忠床前。

周忠指指高柔。

“文先,我廬江周氏雖說不是什麼高門,子弟還算爭氣,不用我操心。

這小子卻有些可惜,你幫我提攜他,不要讓他埋沒了.”

楊彪打量了高柔片刻,擺擺手。

“文惠,你先出去吧.”

高柔躬身再拜,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楊彪看著高柔離開,轉頭看向周忠。

“嘉謀,你這是去意已決啊.”

“我累了,不想再拼命了.”

周忠無奈地搖搖頭。

“我不如你,一錯再錯。

這次這麼狼狽,也是不知進退所致。

趁著還有幾年可活,主動致仕,從此寄情山水,也是好事。

別的也沒什麼,只是文惠受限於家世,沒人提攜,怕是難出頭。

我想來想去,只有託付給你.”

楊彪搖搖頭。

“嘉謀,你覺得天子是否知道文惠是誰家之子?”

周忠眼神微閃,遲疑了片刻。

“應該……知道吧。

就算他不認識,蔡琰也認識,她和文惠可是同鄉.”

“是啊,所以你想,如果天子先入為主,覺得他是袁紹一黨,還能讓他一直留在你身邊?就算他礙於你的面子,沒有明說,有我的提攜,文惠就能出頭?”

周忠愣住了,半晌沒說話。

“你啊,還是成見太深.”

楊彪拍拍周忠的肩膀,站了起來。

“你若是想休息,辦完這件事後,請幾個月假休息也行。

致仕的話暫時不要提。

身為老臣,別那麼意氣用事,要不然就算天子不計較,我也不能放過你.”

說完,楊彪揚揚手,推門而出。

經過庭院時,他看到了站在廊下的高柔。

想了想,又停住腳步,將高柔叫到跟前。

“剛才聽到了?”

高柔點點頭。

不是他有意聽,而是楊彪根本沒想瞞著他,聲音很大。

“我說得有理嗎?”

“楊公所言,自然有理.”

“別說這些場面話.”

楊彪伸手指指高柔的心口。

“說說你的真實想法,不要理會那老糊塗。

否則,將來你如何面對天子?”

高柔神情尷尬。

他知道周忠有意栽培他,如待自家子弟一般,也因此對周忠充滿感激,自然不可能說周忠的不是,尤其是當著周忠的面。

楊彪笑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然後又提高聲音。

“嘉謀,你真是誤人子弟啊.”

說完,揚揚袖子,轉身走了。

高柔目送楊彪出門,轉身回到臥房內,跪坐在床前。

周忠眯著眼睛,沉思了良久,緩緩吐出一口氣。

“文惠,你也覺得他說得有理?”

“柔豈敢.”

周忠無奈地搖搖頭。

“他說得對,是我想得太多了,反而耽誤了你.”

“周公……”周忠擺擺手,坐了起來,雙目炯炯地看著高柔。

“你說說,這件事,你是怎麼想的?”

高柔不敢大意,斟酌了一番後,沉聲說道:“柔以為,天子之所以震怒,並非是想殺人,甚至不僅是為關東士族互相包庇,而是因為以經解法,因人而異,難以統一。

今日天子尚在中原,山東士族就敢視詔書如無物,使逃亡者千里返鄉,竟無一人反對。

將來天子西征,委政三公,又如何能讓他相信今日之政不會淪為虛文?”

周忠眯起了眼睛。

“所以,他才強調有法必依?”

“是的,唯有依法治國,才能避免人去政廢.”

“可是,法是死的,人是活的。

天下萬事紛雜,又豈是律法所能包含?拘泥於法,又與秦政有何區別?秦二世而亡,殷鑑在前,豈可視而不見?”

高柔搖搖頭。

“周公,天子強調有法必依,卻沒有說效仿秦政。

依愚之見,就算有相似之處,也只是在執法,而不是在立法.”

“怎麼說?”

“秦政之惡,不在執法嚴,而在立法惡。

商鞅立法,就是為驅民耕戰,使其除耕戰之外無路可逃。

設若其立法時便以民為本,處處為民著想,就算執法嚴一些,又豈能害民?”

周忠若有所思,緩緩點頭。

半晌後,他幽幽一聲嘆息。

“司徒說得沒錯,我真是老糊塗,這麼久了,都沒想明白這一點。

反倒是你……”他咂了咂嘴,連聲說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文惠啊,你再說說,這件案子該怎麼判決?”

高柔猶豫了片刻。

“事已至此,恐怕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遂天子之意,依法處置涉案人員,在律令允許範圍稍加寬囿。

不過,這也未必是壞事.”

“怎麼說?”

“天子志在開疆拓土,亟須人才。

流放海外雖苦,未嘗不是機會。

周公覺得,百年之後,大漢的疆域將增加幾成,如今的海外之地,又有多少將成為華夏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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