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忠很沮喪,很苦惱。

被楊彪批評還在其次,如何解決畫像才是最頭疼的事。

要去除,就不能只去除楊彪一人,只能全部去除。

錢白花了還在其交次,關鍵是丟臉。

他們費了好大的心思,選出這些人,本來就是想向朝廷彰顯德政的價值,聲援劉表,結果天子、皇后還沒來看一眼,他們又自行拿掉了。

這不是自取其辱嗎?宋忠不甘心,但又沒有直接拒絕楊彪的勇氣。

他的學問不錯,心性卻還沒修到威武不能屈的地步。

離開了臨時的司徒府,宋忠失魂落魄的返回郡學。

請來了綦毋闓等人商議,眾人也是一頭霧水,不明白楊彪究竟是什麼意思。

說是天子不喜,似乎也不像。

一來楊彪身為老臣,秉承家風,不是唯上之人。

二來天子、皇后雖然沒來,卻要為他們印行與劉表合著的《五章章句》,作為南陽印坊的第一部作品,不可謂不重視。

基於這兩個原因,說楊彪要求去除畫像是因為天子給的壓力,實在勉強得很。

與其這麼說,不如說是楊彪品德高尚,不願沽名釣譽。

想要徹底搞明白這件事,只問楊彪是不夠的——楊彪也是當事人,難免有所顧忌——還是去問皇后最好。

如果皇后也說這些畫像不合適,那就再說。

如果皇后沒這麼說,那就說明是虛驚一場,大可不必自己嚇自己。

反覆討論之後,宋忠也覺得有理,決定過兩天再去一趟。

——宋忠一連去了幾趟,都沒見到伏壽。

伏壽最近很忙。

入宮近十年,做皇后也有好幾年了,她還是第一次掌握這麼大的實權,管理這麼多人和錢,多少有些亢奮。

在荀文倩的協助下,各項事務處理得還算井井有條,不僅得到了籌備織坊的官員的讚揚,也得到了劉協的誇獎。

其中最大的一項功績,就是官員們看到皇后親自主持織坊,覺得天子對南陽織坊有著與眾不同的重視,紛紛動員妻女參與進來,積極表現。

皇后能做的事,你們做不得?一時間,無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子走出了深閨,參與到火熱的建設中來,民風士氣為之一變。

這進一步讓伏壽意識到,她可以為天子做得更多,甚至超過荀文倩。

貴人有很多,皇后卻只有一個。

在興奮的情緒鼓舞下,伏壽早出晚歸,根本沒給宋忠請見的機會。

唐夫人業務最熟練,印坊迅速建成,《五經章句》進入刻版、出樣的階段,第一時間將樣張送到了南陽郡學。

看到自己的著作變成精美的印刷品,宋忠、綦毋闓等人都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感。

這種感覺是看別人著作時沒有的,只有親自經歷過才有體會。

但接下來的訊息,卻又將他們的興奮變成了驚恐。

天子有詔,在《五章經句》之後,還要刻一部南陽太守記,以南陽郡學的二十一副畫像為基礎,補全其他人,並儘可能的做出詳細介紹。

宋忠一下子就慌了。

這要是印行天下,讓所有人都能看到,必然會引起爭議。

且不說那些沒選上的太守的後人不會善罷某休,被選上也未必會滿意。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楊彪。

如果楊彪不給面子,公開表示自己不願意入選,必然會有更多的人表示自己“不配”,然後這部書就會成為他攀附權貴不成,反被打臉的證據,為天下所笑。

宋忠萬般無奈,一面請人出面,請唐夫人放慢進度,一面再次求見伏壽,希望皇后能夠出面斡旋,阻止太守畫像的結集出版。

等到天黑,宋忠終於見到了伏壽。

伏壽很客氣,得知宋忠還沒吃晚飯,立刻賜食。

宋忠感激不盡,覺得皇后畢竟是儒門世家出身,禮節很周到,對儒生的態度也很好,這一趟應該不會白跑。

吃完晚飯,伏壽隨即召見了宋忠。

見禮時,宋忠一眼看到伏壽麵前的案上擺著一部書稿,正是他之前提供的拓本。

區別只是厚厚的一摞,比他提供的拓本要多出很多。

就座之後,伏壽含笑說道:“祭酒不僅學問精深,還關心時務,學以致用,天子非常高興,我也非常滿意.”

宋忠哭笑不得,連連拱手,自稱不敢。

“天子看到這些畫像後,看了又看,滿意之餘,又覺得有些遺憾。

繪賢者之形,以供後學景仰,自然是好的。

但不肖未能繪形,以為後世警戒,未免遺憾.”

宋忠的臉都白了,冷汗一陣接著一陣,笑容更是尷尬之極。

為賢者留影已經惹出一堆麻煩,再為不肖者留影,南陽郡學怕是要被人燒了。

見宋忠臉色不對,伏壽關切地問道:“祭酒,你怎麼了?不舒服?”

“不,不,臣……”宋忠咬咬牙,離席拜倒。

“臣慚愧,今日來打擾殿下,是想請殿下取消決定,不要印行這些畫像.”

伏壽黛眉輕揚,手在拓本、書稿上拍了拍。

“為何?”

“這些畫像……製作倉促,人選也不夠妥當.”

伏壽沉下了臉,有些不快。

“碑都已經刻好了,你才說製作倉促,人選不夠妥當?”

“臣荒悖,失於考慮。

懇請殿下寬限些時日,容臣斟酌.”

伏壽點點頭。

“既然你想再斟酌斟酌,那這部書稿就暫時留在這裡,等你斟酌之後,我再對比著看看,也好知道祭酒究竟斟酌了些什麼.”

宋忠尷尬得無地自容,卻不敢多說什麼,嚅嚅請退。

不管怎麼說,阻止這部畫像集印行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送走宋忠,伏壽又翻了翻案頭的拓本和補全的資料,眉頭微皺。

“宋忠也是博學大儒,為何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大橋笑道:“殿下,不是所有的大儒都是少傅一樣潔身自好。

劉表雖然為官無能,在荊州時畢竟維護了一方平安,讓宋忠輩能在亂世中有立身之地,他們感激劉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做法有些欠考慮了些.”

伏壽詫異地看著大橋。

“你是這麼想的?”

大橋微微欠身。

“這是我返鄉探親時,聽袁夫人說起的。

我覺得有些道理,便轉給殿下聽聽。

若是殿下覺得不妥,我以後就不說了.”

伏壽想了想。

“你這些話,可曾對天子說過?”

“探親銷假時,對天子說過.”

“天子怎麼說?”

“天子什麼也沒說.”

大橋歪著頭想了想。

“天子好像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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