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進城時就見識過宛城的繁華,尤其是沿街鱗次櫛比的店鋪,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身在其中,感受又與坐在馬車上遠觀大有不同。

用荀文倩的話說,就是煙火氣。

原本為了不暴露身份,荀彧還不顧荀文倩提醒,特意換上了一身儉樸的衣服。

等到了街上,他才意識到自己弄巧成拙了。

他穿得太儉樸了,顯得有些寒酸。

當荀文倩拉著唐氏進了一家飾品店挑選首飾時,他站在路邊,竟被人當作流落在此的外鄉人,有人過來問他師從何人,研究什麼學問,願不願意做個賓客。

託不俗的相貌之福,總算沒被人當作乞丐。

等荀文倩聞聲出來,那人見荀文倩一身衣服雖然談不上奢華,但舉止之間自有雍容,知道自己誤會了,連忙道歉離開。

荀彧很尷尬,荀文倩卻忍笑忍得很辛苦。

唐氏也有些無語,後悔當時沒聽荀文倩的話,一起勸荀彧稍微穿得好些,以至於現在荀彧跟在他們身邊就像個僕從。

“宛城的百姓這麼富嗎?”

荀彧看著四周,輕聲問道。

“宛城本來就富,如今行新政,興工商,稅賦為天下之首,百姓有點錢不是很應該嗎?”

荀文倩坦然說道:“這就是天子要的王道。

不管是誰,只要不懶不殘,就毋須為生存擔憂。

若能上進,還能過得更體面一些.”

“這就是王道了?”

“如果按照孟子的標準,這不是王道是什麼?當然了,孟子是五百年前的人,標準難免低一些.”

“……”荀彧扭頭瞪了荀文倩一眼。

“你還真是大言不慚啊.”

荀文倩毫不畏懼的回視。

“阿翁若是不信,不妨隨便問幾個人,看看有幾家七十歲的老人不能衣帛食肉,哪家不能保證溫飽,哪家的孩子讀不起書.”

荀彧欲言又止。

以眼前的景象而言,就算荀文倩說的有些誇張,大體情況應該是沒錯的。

除了黃巾之亂和董卓時西涼兵劫掠,南陽已經有十多年沒有經歷大的戰事,基礎本來就好。

這兩年推行新政,發展勢頭更猛,甚至比天子親自坐鎮的冀州還要略勝一籌。

戶口多,農業基礎好,工商發達,想不富都難。

眼前的繁華還只是開始,沒人能猜到將來會達到什麼樣的高度,只有一點可以確定:肯定會超過之前的全盛時期。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天子重視教化,重視實學。

有了技術的加持,宛城才能發展這麼快,將來的前景也必然更加喜人。

土地的數量是有限的,但人的才智是無限的。

對技術所能帶來的效益,他有切身體會。

硝石能不能提高糧食產量,他不肯保證。

農具的改進會大大降低耕作的辛苦,卻是已經得到證實的。

因為同鄉的關係,石韜等人有什麼新發明都會先通知他,或者乾脆在他的轄區內試驗。

去年他們搞了一種新犁,只需一人一牛就能耕地,效率比之前需要兩頭牛的舊犁還要高。

河南能以那麼少的戶口躋身郡國中流,新犁功不可沒。

荀彧一開始也不相信只是形制的改變就能帶來這麼大的效益。

後來親眼見識了新犁勢如破竹的破土,他才知道石韜等人為什麼那麼自信。

如果硝石也能發揮類似的任用,畝產提高兩三成肯定沒什麼問題。

走在人群中,荀彧陷入了沉思。

——一家四口逛了半天街,品嚐了不少美食,順便買了過年要穿的新衣。

宛市商品品類齊全,花樣繁多。

因為可供挑選的餘地大,價格也公道。

按照荀文倩的說法,屬於大部分人都能買得起的程度。

荀彧大開眼界。

“天子說,這才是真正的王道.”

荀文倩說道,隨即又補充了一句。

“個別人富可敵國,大多數人沒有立錐之地不叫富,那叫為富不仁,是取禍之道,不能長治久安.”

荀彧瞅了荀文倩兩眼,覺得她話裡有話,意有所指。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這說法是符合儒家思想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是夫子所道,天子只是更進一步。

黃巾之亂之所以引發那麼大的衝擊,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因為兼併引起的貧富不均,無法憑自身勞作解決溫飽的百姓實在太多了,只有要有登高一呼,就像火星落到了柴堆上一樣,瞬間燃起熊熊大火。

黨人事先沒想到會這麼嚴重,否則也不會與張角往來。

那時候黨人眼中只有朝廷的背信棄義,只有天子重用閹豎引發的不忿,堅信自己站在正義的一方,根本沒想到自己也是禍亂之源。

他們玩火自焚,引來了十餘年的大亂,險些傾覆大漢。

如今回頭再看,要說一點愧疚也沒有,顯然不是事實。

只不過作為黨人的一員,而且是其中的俊秀,要他當眾承認黨人錯了,也不太現實。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看來天子的王道不僅師從孟子,還直接追溯到了夫子,可喜可賀.”

荀文倩思索片刻,說道:“準確地說,他對這句話只認可一半.”

“一半?”

“雖然沒聽他親口說過,但是按照我的理解,他不認為寡和貧就能接受。

如果只是滿足於均和安,卻不能解決寡和貧的問題,不能稱為王道。

儒門之失,正在於此.”

荀彧沉吟了良久,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其實也不是什麼新鮮觀點,儒門之中便有不少人持這樣的觀點。

他們重視民生,鼓勵農桑,推崇教化,和天子現在做的差不多。

這些人有個共同的名字,叫循吏。

只是循吏大多是埋頭幹實事的,不喜歡黨人、名士那一套作派,所以大多名聲不顯。

曾幾何時,他也曾對循吏不以為然,覺得他們境界不高,只能做些庶務,不足為社稷之臣。

施政一方還行,位至三公就力有不逮了。

最典型的就是昭宣時的潁川太守黃霸。

現在看來,他錯得實在離譜,踏實勤政的循吏才是王道的踐行者。

荀彧突然想起了南陽郡學中的那些畫像。

他隱約聽人說過,天子看那些畫像時,在杜詩的畫像前停了好一會兒,還提到了杜詩發明的水排。

因為那個原因,消失多年的水排如今重現於世,而且不斷改進,對南陽鐵官的產量提升起到了重要的任用。

“明天天子要去印坊嗎?”

荀彧問道。

“當然要去.”

荀文倩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一拍額頭。

“差點忘了,我要給他買兩件常服。

他明天不能正式露面,只能旁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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