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捻著鬍鬚,沒有立刻回答劉協。

他這兩天一直在看塞維魯的資料,連帶著對羅馬的情況也有些瞭解。

知道羅馬雖然疆域、戶口與大漢近似,制度卻全然不同。

如果勉強對比,羅馬和夏商有些相似,以軍事征服為先,奴隸盛行,還有諸如讓人與猛獸格鬥等野蠻的習俗,顯然是尚未開化的蠻夷,和鬱郁乎文哉的周相去甚遠。

如此說來,天子欲行征伐豈不是與武王伐紂一般,解民於倒懸?至少從道義上是有理可據的。

考慮到天子不僅僅著眼於征伐,更在意教化,欲使華夏衣冠遍於天下——真正的天下,儒門顯然是不可或缺的力量,正如在軍中開展教化,離不開儒生、文士的支援一樣。

對朝廷和儒門而言,這是合則兩利。

只是萬里西征,耗資巨大,必須準備充分,容不得半點孟浪。

但是有一點,是讓他非常心動的。

天子西征,不可能經常往來於中原,中原的事務只能交給三公,包括他不肯放棄的兵權。

換句話說,天子西征期間,形同垂拱,甚至更加徹底。

“陛下西征,準備用多少步騎?”

“多則多用,少則少用.”

劉協淡淡地說道:“萬里征伐,不可能倚仗中原的物資供應,只能以戰養戰。

初步估計,除了西域現有的兵力,我打算將兵力控制在一萬以內,其中一部分從燕然都護府和涼州抽調。

西征是募兵,只要想建功立業的健兒俊傑,寧缺勿濫,絕不強徵.”

“西域現有兵力不足萬人,加上陛下親率的萬騎,只有兩萬步騎,夠麼?”

劉協嘴角輕挑。

“利則進,不利則守,有什麼夠不夠的.”

荀文倩低著頭,專心致志的品嚐美食。

她聽得出來,荀彧已經心動了。

之後的兩府聯席會議中,他至少不會給天子製造麻煩。

唐夫人敲門進來,入席跪坐。

“陛下,正餐是晚宴,中午簡單些,還請恕罪.”

劉協笑道:“飲酒的重點不在酒食,而是人。

與荀君共飲,酒不醉人人自醉.”

唐夫人心中歡喜,看了荀彧一眼,示以鼓勵。

聽天子這語氣,就知道他們談得不錯。

“既然如此,陛下不妨留下晚宴吧。

難得有機會,多聊一陣.”

“不了,下午聽完薦書,我就回去了.”

劉協想了想,又道:“這麼多客人,嫂嫂想必也抽不開身,我就不給嫂嫂添麻煩了。

等你有空,去宮裡坐坐,到時候再聊.”

唐夫人再次致歉,卻沒有堅持。

天子不能露面,她的確分身乏術。

吃完午餐,劉協靠在憑几上假寐。

本來只是想打個盹,沒想到竟然睡著了,甚至打起了鼾。

荀彧夫婦聽得真切,尷尬之餘,又有些欣慰。

天子若不是心情放鬆,斷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睡著。

由此可見,他對荀氏是沒有戒備心的,只是意見分歧而已。

荀彧退到角落裡,端身正坐,調息養神。

唐氏則拉著荀文倩,坐在一旁,說起了母女間的悄悄話。

當初荀文倩入宮本是一項交易,是天子要取質,荀彧要證明自己對朝廷的忠誠,並不考慮兩人之間的感情。

論年紀,荀文倩比天子還要大三歲。

時光苒苒,荀文倩入宮已經七年了。

再過幾年,她就三十了。

除了皇長子劉泰,她又懷了第二胎,身形初顯,卻還是跟著天子跑前跑後,讓身為母親的唐氏很心疼。

荀文倩卻表示沒什麼。

她又不是第一次懷孕,有經驗了,而且這幾年一直沒閒著,身體很好,遠不是之前的閨中弱女子。

當然,這次是因為荀彧,否則她也不會一直跟著天子。

雖然累一點,可是看到天子與荀彧談得這麼投契,她還是很滿意的。

“你將來是留在中原,還是隨天子西行?”

“如果天子允許的話,我想隨天子西行.”

荀文倩輕聲說道:“長倩在西域,皇長子也會隨天子西行,我留在中原也孤單,不如隨駕.”

唐氏理解她的心情,只是有些惋惜。

說到底,荀家還是慢了一步。

如果當初荀文倩能早幾年入宮,被立為皇后的可能性並不比伏壽小。

如果她生的孩子成了皇嫡子,有了繼承皇位的可能性,也就不必西行了。

去了西域,以後再想見面就難了。

荀惲有四五年沒回來了。

她既盼著他的訊息,又怕收到他的訊息。

——下午的討論異常激烈,一開始就碰撞出了火花。

潘濬再次發難,要求將《五經章句後定》定為冠軍,不少宋忠的弟子紛紛表示支援。

在其他人不肯發言,避免與宋忠師生髮生衝突的情況下,王粲只得主動迎戰。

王粲表示,五經的崇高地位毋庸置疑,但《五經章句後定》不是五經,不可混為一談。

就這部書而言,雖說有其獨到之處,卻還沒到可以被定為冠軍的地步。

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王粲拿出了鄭玄注的五經。

聽到王粲的發言,劉協就不經意的搖了搖頭。

王粲記憶力過人,文才也出眾,辯論技巧卻和他的經學水平差不多,只能算及格,遠遠算不上出色。

這是薦書會,不是辯經會,你討論具體的細節,豈不正中潘濬的下懷。

果然,沒一會兒功夫,王粲就落入了下風。

看這樣子,根本等不到何晏猜的援兵出場,潘濬自己就能取勝了。

劉協想了想,取過紙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叫過門外的侍者,讓他交給王粲。

侍者接過紙條,下了樓,來到王粲的身邊,將紙條交給王粲。

王粲被潘濬步步緊逼,眼看著形勢就要失控,正自上火,看到書坊侍者來打擾他,以為是唐夫人要橫加干涉,發表意見,更加不快。

等他開啟紙條,看到那熟悉的字跡,頓時一愣,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

這字跡太熟悉了,他幾乎天天看。

他知道二樓有人,卻沒想到天子會在樓上。

但他隨即又意識到自己失態了。

天子分明不想露面,這才讓人給他遞紙條,他這一抬頭,豈不是將天子暴露了。

他迅速將紙條握在手心裡,同時虛握拳頭,擋在嘴前,咳嗽了兩聲,藉機調整情緒。

看到天子的紙條,他已經知道自己中了潘濬的圈套,也知道該如何脫身了。

片刻之後,他抬起頭,從容問道:“諸君,是道先,還是經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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