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倚著窗稜,目光透過窗格,看向樓下的會場。

不知不覺間,寬敞的大廳已經坐滿了人,不少人擠在一起,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向王粲發難的潘濬不在堂上,在廊下。

他算不上高大,但形容堅毅,的確有幾分兵家的氣度。

或者說,有幾分霸蠻之氣。

江南四郡屬荊州,卻常常被江北三郡,尤其是南陽、南陽人看作蠻夷。

長沙、桂陽略微好一些,零陵、武陵山地多,民風剽悍,尤其如此。

眼前潘濬的咄咄逼人更容易讓人聯想到江南人的霸蠻,可是在劉協看來,這卻是一種勃勃生氣。

難怪潘濬後來會成為孫吳的名將。

當然,這也讓他想到另外一個問題:開發江南絕非易事。

如果不能先擺平江南士人,很難實現對江南的深入控制,更別說開發了。

也許這次應該趁著劉巴來參與二府議事,討論一下這個問題。

劉協用眼角餘光打量了一下荀彧。

他知道劉巴入仕之初就是和荀彧合作的,只是後來劉巴去關中擔任大司農,和荀彧就分開了。

從兩人的表現來看,很難說他們現在是否還像以前一樣志同道合。

而劉巴本人的名士習氣也夠重的。

堂上,王粲朗聲一笑。

“承明,你說得有些誇張了。

蘭臺書雖多,卻也沒有萬卷之巨。

蘭臺為天子藏書,可不是什麼書都有資格入藏的。

我們今天在此薦書,就是要選出值得更多人閱讀、賞鑑,有資於治的著作。

承明若有高見,不妨直言,若只是意氣之爭,玩笑之言,就沒必要多說了,等會後飲宴時再談不遲.”

劉協嘴角輕撇。

王粲棉裡藏針,以攻為守,看來最近研究西學頗有進益。

西方推崇的古希臘哲學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為辯論為生,比如邏輯學。

在喜歡打嘴炮這一點上,東西方其實沒什麼區別。

要說有區別,可能就是東方人受儒家影響比較深,很難跳出儒家五經這個圈子,有畫地為牢的侷限。

西方人更樸素些,論點、論據更接近於自然。

當然東方也有類似的學問,比如《墨子》,以及最近比較火的《論衡》,與儒家內部單純的辯經不同,更多的關注自然現象。

蔡邕是研究《論衡》較早的學者之一,王粲既是他的弟子,又有他的藏書,想必在這方面下了不少功夫。

不出所料,潘濬雖然來勢洶洶,卻被王粲這一招以柔克剛化解,氣氛為之一滯。

不過他並沒有就此罷休,隨即又說道:“以令史之見,什麼樣的文章、著作才算有價值?有資於治又是什麼樣的標準?五經算不算?”

“五經自然算.”

王粲的聲音中露出些許不快。

劉協也有些不爽,他已經猜到潘濬要說什麼了。

他轉頭看向荀彧,嘴角輕挑。

“荀君,為禮法舉大旗的人來了.”

荀彧沒說話,心裡卻有些複雜。

宋忠是荊州大儒,五經皆通,禮學也不例外。

劉表在荊州興學,主要倚仗的就是宋忠、綦毋闓二人。

潘濬既是宋忠弟子,想必學問不俗。

只是宋忠之前因為歷任太守畫像事件,與天子發生過沖突,而王粲態度鮮明地站在了天子一邊。

潘濬此時發難,多少有些私人恩怨,又容易引起天子不快,未必是最好的人選。

聽聽天子這語氣,就知道天子已經心生警惕了。

只是他人在樓上,也不能下去阻止,只好聽著。

果不其然,潘濬隨即推薦宋忠與劉表共著的《五經章句後定》,並表示這部書是皇后動用私帑印製,印製精美,深為士人喜愛,理當列為第一。

此言一出,樓上樓下的氣氛都有些緊張,無數雙目光看向了王粲。

這部《五經章句》涉及到三個人:皇后,宋忠、劉表。

如果不定為第一,對皇后面子不好看。

如果定為第一,不僅宋忠有面子,劉表也有了面子。

實際上,大家都清楚,天子雖然為劉表定諡,但那只是從大局出發,並不代表天子本人對劉表就有好印象,駕臨南陽郡學時還批評了這部書,認為章句並非急務,不宜過於推崇。

如果第一次薦書會就將這部劉表參與編著,又被天子批評過的書列為第一,這多少有些尷尬。

角落裡有人說了一句,只是含糊不清,只能感覺到語氣不是很好。

劉協伸長脖子,看了半天,也沒找到是誰。

“荀君讀過這部書麼?”

劉協收回目光,輕聲問道。

“讀過.”

荀彧倒也不隱瞞。

“書剛印好,宋忠就派人送了我一套.”

“評價如何?”

荀彧沉吟了片刻。

“僅就學問而言,還是精到的。

若在太平之世,劉表也是個大儒。

可惜他生不逢時,未能盡展其才.”

劉協無聲而笑,沒有追問。

荀彧的態度很委婉,卻也很堅決,再問就沒意思了。

樓下,王粲也沉默了片刻,緩緩開了口。

“既是薦書會,承明自然有薦書的權力。

至於能否列為第一,卻不是承明一言可定。

來人,且將《五經章句後定》寫下.”

有人上前,提著筆,打算在準備好的白板上寫下了《五經章句後定》書名。

潘濬舉步上前,取過那人手中的筆,揮毫寫下六個端端正正的大字,然後擱下筆,看了王粲一眼,從容回座。

“好書法.”

有人大聲叫道。

只是沒幾個人附和,多少有些尷尬。

劉協遠遠地看了一眼,也覺得潘濬書法不錯,剛勁有力。

“潘濬先聲奪人,處處佔優,果然是有備而為.”

荀文倩低聲說道:“王粲進退兩難,若不能妥善應對,這個蘭臺令史就只能換人了.”

劉協笑笑。

“怎麼,你認為王粲必敗?”

“陛下覺得他還能贏?”

劉協十手交叉,收於腹前,身體微傾,湊在荀文倩耳邊說道:“要不我們打個賭?”

荀文倩有些心虛地看了一眼旁邊的荀彧。

荀彧一動不動,恍若未聞。

荀文倩悄聲說道:“陛下想賭什麼?”

“如果這《五經章句後定》經過眾人評議,被列為第一,明年開春之後,我就去西域,再也不回中原一步.”

荀文倩吃了一驚,沒敢接劉協的邀戰。

荀彧微微皺眉,端起茶杯,淺淺的呷了一口茶,沉聲說道:“陛下,不可戲言.”

劉協面帶微笑,但語氣中卻沒有一點笑意。

“荀君,我這可不是戲言。

如果這部書成了冠軍,這幾年的教化就是失敗的,也就沒有再堅持的必要了,不如換一種方式,重頭再來.”

他頓了頓,又道:“反正我還年輕,不差這幾年.”

荀彧手一抖,半杯茶灑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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