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駛在平整的官道上,春風迎面吹來,清爽而不寒。

遠處的田野中,不時能看到幾個身影,揹著手,悠閒地從剛剛播種完的麥田中經過,彷彿君主在巡視自己的王國。

張喜不由得想起了巡邊的天子,心裡湧起莫名的苦澀。

冒著生命危險,追隨天子,四處奔波,最後卻被冷落閒置,值得嗎?這還是我們想要的大漢嗎?年輕輕輕,就一意孤行,視三公九卿如無物。

將來就算中興了,只怕也是一獨夫。

張喜很想和荀彧討論一下這個問題。

可是荀彧剛才的表現讓他很失望,自知話不投機,說了無益,只能藏在心裡,獨自品味。

一路無言,沒有進安邑城,卻在曾經的衛氏莊園停下。

經過一番修整,這裡已經成為天子行宮。

雖然天子一直沒有來,從太原歸來的公卿卻被安置在這裡。

張喜下了車,看著修整一新的屋舍,一聲嘆息。

趙溫也下了車,緩緩走了過來,笑道:“文若,看來張公對你的成績不太滿意啊.”

荀彧含笑說道:“正當請二公指教.”

張喜轉頭瞪了趙溫一眼。

“你休要混說,我何時對他不滿了?”

“那你嘆什麼氣?”

趙溫嘿嘿笑道。

張喜轉頭看著空空的行宮,又是一聲嘆息。

“子柔,你說,天子會在這座行宮裡住幾天?我擔心,這裡最後只是三公養老之處啊.”

趙溫看看四周。

“這裡有山有水,又是三代龍興之地,古蹟甚多。

能在這裡養老,春秋出遊,冬夏讀書,坐看大漢中興,太平將至,也是一件樂事.”

張喜打了個寒戰,不再理趙溫,甩甩袖子,走了。

荀彧示意荀惲引張喜去住處,轉身對趙溫說道:“司徒真作如是想?”

趙溫笑眯眯地看著荀彧。

“文若,你別理他。

這一路走來,我煩死他了.”

荀彧轉了轉眼珠。

“那司徒為何不留在太原主持政務?是有什麼擔心麼?”

趙溫指指荀彧,哈哈大笑。

“小子,我擔心什麼?擔心你和張喜串通麼,你看看他那副模樣,和誰能串通到一起去?不是我和楊公不願理他,實在是他不可理喻。

年紀越大,脾氣越差,看誰都不順眼,看誰都想教訓兩句.”

趙溫揚揚手。

“走吧,帶我去看看住處。

你有沒有給我安排一個偏僻點的地方?我可不想一出門就看見他.”

荀彧轉身,領著趙溫去臨時的司徒府。

“趙公,我們做得不好的地方,諸公有所批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不敢有怨言.”

趙溫轉頭看看荀彧,無聲地笑笑,卻不說話。

兩人並肩走了一陣,來到司徒府前。

有人開了門,趙溫走了進去,轉頭四顧,點頭表示滿意。

雖然沒有什麼豪華的建築,和洛陽城裡的司徒府沒法比,卻勝在清爽、整潔。

“趙公,河東雖安定,卻僅能溫飽。

這裡的條件也不夠,還請趙公見諒.”

趙溫搖搖手。

“文若,天子巡邊,比這更艱苦.”

“是啊,天子巡邊,轉眼便是期年,也不知何時還朝.”

“涼州平定,天子還沒有還朝的計劃?”

“沒聽說,看樣子,可能還要在涼州滯留一段時間.”

荀彧頓了頓,又道:“或許會去河西四郡.”

“河西四郡?”

趙溫一驚,臉上的笑容散去,花白的眉頭也皺了起來。

“確定嗎?”

荀彧搖搖頭。

“只是猜測。

天子在金城時,花了不少時間瞭解羌中道。

此次征討宋建,各部落首領有功,通商路便是賞賜之一。

羌中道如此,河西道想來也不會落下。

此外,我聽說大司農在關中種桑養蠶,大起織坊,應該是聽到了什麼風聲吧.”

趙溫思索良久,微微頜首。

“養士,屯田,興工,通商,天子自有章程。

其源雖淺,其流必洪.”

荀彧驚訝地看了一眼趙溫。

趙溫眉梢輕挑。

“怎麼,你覺得我也老了,領悟不了天子的思路?”

荀彧連忙拱手陪禮。

“豈敢,豈敢。

聽趙公一言,我茅塞頓開,受益匪淺.”

“你啊……”趙溫拍拍荀彧的肩膀,自顧登堂。

“你不必陪我了,趕緊回去吧,我也休息休息.”

“趙公,你且休息,晚上為你們接風.”

趙溫嗯了一聲,甩甩袖子,示意荀彧自便。

荀彧在堂下再拜,出了門,正看到荀惲牽著馬趕來。

一見面,荀惲就撇了撇嘴,很鬱悶的說道:“阿翁,張公脾氣好大。

他們回來作甚,還不如留在太原呢……”“住口.”

荀彧喝斥了一聲,接過馬韁,踩蹬上馬。

“你留在這裡,安排晚宴,不必跟我回城.”

“阿翁……”荀惲還想爭辯,荀彧卻不理他,馬鞭輕甩,急馳而去。

荀惲很無奈,呆立了半晌。

他有些後悔,早知如此,就不該留在河東,索性跟著天子巡邊算了。

聽妹妹文倩說,這一次隨天子巡邊雖然辛苦,卻也眼界大開。

不過這也只能想想,他不可能真的丟下荀彧。

河東事務本來就多,現在又多了司徒、司空二公要應對,他這個做兒子的不分憂,還能指望誰。

——荀彧回到安邑城,跳下馬,將韁繩扔給侍從,快步進了門。

前庭坐了不少人,見荀彧進來,紛紛起身行禮。

荀彧腳步不停,只是頜首致意,快步進了中庭。

一進門,就看到劉巴在堂上,和幾個掾吏正在爭論什麼。

“說什麼呢?”

荀彧兩步並作一步,來到堂上。

“劉君想將開荒種桑的獎賞加倍.”

滿臉是汗的郡主簿任崇迎了上來,眼神無助。

荀彧從郡主簿手中接過文書,示意劉巴跟著來。

劉巴拍拍任崇的肩膀。

“你啊,也就這樣了。

大好機會擺在面前都抓不住,還想什麼公卿之位?”

任崇苦笑道:“公卿之位豈是我敢奢望的,能為河東郡吏,我已經很滿足了.”

“安心為燕雀也是好事.”

劉巴哈哈一笑,跟著荀彧進了東側的書房,順手掩上門。

任崇搖搖頭,抹了一下額頭的汗珠,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抬頭看了一眼屋簷下的燕巢,想著南飛的燕子也該歸巢了,心中便升起一絲暖意。

荀彧脫了外衣,掛在一旁的衣架上。

“為什麼要加倍?你明明知道財用不足.”

“正因為財用不足,才要加快墾荒種桑,要不然生意就被別人搶走了.”

劉巴說道:“開荒的獎賞付給百姓,肉爛在鍋裡。

搶來的生意卻是自己的……”荀彧眉頭緊皺。

“子初,你不能只看著安邑,甚至不能只看著河東。

天下都是大漢疆域,哪有別人、自己?”

“那關東的賦稅何時能解送到朝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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