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播出了營,就被一個侍女叫住了。

“夫人請你帶句話.”

宣播不敢怠慢,連忙肅立。

“請講.”

侍女嚇了一跳,隨即揚起了小臉,挺起了胸。

能讓九卿之一的廷尉畢恭畢敬,這可是不多得的機會。

“夫人說,袁紹引董卓入京,卻又棄朝廷於不顧,倉皇出逃,是為始亂終棄者也。

天子無過而廢,京師付之一炬,百萬生民死於溝壑,皆袁紹之罪。

望其良知未泯,早日向朝廷請罪,以補前過。

莫使袁氏四世德業付之東流,身敗名裂,為天下笑.”

小侍女繃著臉,一本正經地背完,哼了一聲,扭身就走。

宣播欲笑又止,沉默了片刻,嘆了一口氣。

唐姬宣佈與袁紹決裂,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袁紹一直否認天子的血脈,甚至說他不是先帝的子嗣,實際上還是以少帝的支持者自居,認為天子是董卓亂政的結果,沒有合法性。

在這個前提下,他擁立劉虞才能得到一些人的支援。

如今少帝的未亡人公開與袁紹決裂,並要求他向朝廷請罪,等於挑明瞭立場,支援天子。

袁紹再用少帝的名義行事,就沒有任何大義可言了。

再與朝廷為敵,他就是犯上作亂的逆臣。

宣播一邊想,一邊走,不知不覺地回到了宿營地,來到了郭圖的面前。

郭圖眼神複雜,既有渴望,又有憤怒,還有幾分鄙夷。

宣播擺擺手,命關守郭圖的獄吏走開。

“公則辛苦了.”

“有元放照顧,何來辛苦.”

郭圖揉著手腕,咬牙切齒的說道。

“我就知道公則聰明絕頂,必能理解我的難處.”

宣播嘆了口氣。

“如此,我受點委屈也就值了.”

“你受何委屈?”

宣播苦笑,連連搖手。

“區區小事,將來再說不遲。

眼下有件要緊事,需要公則儘快轉達本初.”

郭圖盯著宣播,心中不安。

宣播直呼袁紹為本初,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徵兆。

“何事?”

郭圖按捺著心中怒氣。

宣播將剛才去求唐姬說情,唐姬又讓他帶話給郭圖的事說了一遍。

郭圖聽完,顧不上和宣播治氣。

“請元放立刻為我準備一輛車,一些乾糧。

我連夜起程.”

宣播求之不得,一邊命人為郭圖準備食物,一邊命人找來郭圖的車馬和侍從。

郭圖餓了幾天,飢不擇食,狼吞虎嚥。

宣播一旁看著,感慨不已。

什麼名士,真餓急了,還不是像狗一樣爭食,風度全無。

你笑話唐姬、蔡琰陷落李傕軍營時,可曾想到我等這幾年的屈辱?你以為失陷李傕軍營的只是唐姬、蔡琰嗎?陳留、潁川諸郡有多少世家子女落入賊手,為了活下去,不得不以身侍賊,受盡凌辱。

若非陛下擊敗李傕,她們最終都會淪為菜人。

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作為這場劫難的始作俑者之一,你全無愧疚之心,甚至連惻隱之心都沒有,反過來歧視受難之人。

你還是人嗎?宣播越看郭圖越生氣,後悔沒讓人多打他一頓。

郭圖剛放下碗,宣播就催他上路,像送瘟神似的送走了他。

——蔡琰伏案急書,一行行娟秀的字跡從筆下流淌出來。

唐姬拿著針線,看著蔡琰寫字,羨慕不已。

“昭姬,那幾句話真的有用嗎?”

蔡琰頭也不抬。

“別人不好說,對袁紹肯定有用.”

“為何?”

“袁紹為公孫瓚所困,眼下正是心力最弱之時.”

“是麼?”

唐姬有些詫異。

“不是說袁紹連戰連勝麼,何以為公孫瓚所困?昭姬,你莫不是收到了訊息,快說來聽聽.”

蔡琰抬起頭,翹起手指,拈去筆端的一根雜毛。

朝廷顛沛流離,物資供應遠不及以前,手裡這枝筆的質量太差了,寫幾行字就掉毛。

“夫人還記得趙太僕邠卿麼?”

唐姬的眉梢顫了顫,低下了頭。

“當然記得。

就算我想忘了他,他也不會忘了我們唐氏.”

“袁紹與公孫瓚停戰,便是因為他持節出使所致.”

蔡琰提筆在硯臺裡蘸了些墨,接著謄寫會議記錄。

“袁紹連戰連勝,卻願意接受趙太僕的和解,夫人不覺得奇怪麼?”

唐姬停下手裡的針線,歪著頭,思索片刻。

“莫不是又怕了?”

“也對,也不對.”

“哦?”

唐姬更加好奇,放下手裡的針線,端過一杯水來。

“昭姬,喝口水,說來聽聽.”

蔡琰笑了起來,接過水,抿了一小口。

“袁紹其人,長於爾虞我詐的權爭,短於白刃相接的戰鬥。

雖坐擁戶口百萬的冀州,卻無法在戰場上徹底擊敗公孫瓚。

他接受趙太僕的和解,是希望以冀州的人才、財力耗死不得人心的公孫瓚.”

“這個公孫瓚能與袁紹僵持到現在,不愧是白馬將軍.”

“公孫瓚有勇無謀,難成大事.”

蔡琰搖搖頭。

“他殺幽州牧劉伯安是大錯特錯,平白給了袁紹圖謀幽州的藉口.”

蔡琰思索片刻。

“這種人如同楊奉等人,適可為天子鷹犬,衝鋒陷陣,不足以坐鎮一方。

而劉伯安雖學問精深,恩撫漢胡,卻不曉軍事,同樣不能勝任。

能安天下者,其唯天子乎?”

唐姬點頭附和。

“我也這般覺得.”

她嘆了一口氣。

“當初若遵從先帝之意,立他為嗣,或要免此劫難。

就像……就像當初孝景皇帝立孝武皇帝為嗣,方有掃蕩匈奴,一洗前恥一樣,有些事真是天意,非人力可爭.”

蔡琰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昭姬,你說,為什麼儒術大興之後,就沒有出過孝武皇帝那樣的雄主?”

蔡琰一時詔塞,沉吟了良久才說道:“夫人,孝武雖雄主,卻是心懷猜忌。

衛霍且不去說,太子巫蠱之禍,殺得血滿長安,朝廷為之半空。

更別說立孝昭帝而殺其母。

君父之酷烈,有過於孝武乎?”

唐姬沒有再說什麼。

說起這些故事,她遠遠不如蔡琰博學多識。

多說多錯,不如藏拙。

她重新拿起針線,笑道:“昭姬,你學問這麼好,又得天子器重,可要努力,為我女子爭光。

說不定將來會有更多的女子像你一樣,入仕為官,與男子並列於朝堂.”

蔡琰目光微閃,笑著搖了搖頭。

女子為官,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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