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劉協出了帳,繞著塬散步,只帶了史阿一人。

糧食緊張,即使他身為皇帝,也只能每日兩餐,儘可能地多堅持一段時間。

吃了上頓沒下頓,基本就是他現在的寫照。

打了勝仗,俘虜了幾萬人,巨大的糧食缺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大司農張義已經去了好幾天,還沒有訊息回來,也不知道吉凶如何。

李傕在黃白城還有一些留守的舊部,也不知道他們看到李應和赦免詔書後會不會承認現實,放下武器投降。

走了半圈,前面出現了兩個身影。

一個是女人,另一個也是女人。

劉協放慢了腳步,免得驚動她們。

辛苦了一天,有機會看點風景也不錯,雖然兩人都穿著冬服,有點臃腫。

但唐姬和蔡琰很快發現了劉協,自覺地站在一旁,低著頭。

經過蔡琰身邊時,劉協看到了她捏在手中的手絹一角,停下腳步。

“記錄整理好了?”

蔡琰抬頭看了他一眼。

“整理好了。

陛下若是要看,待會兒送過去.”

“朕就不看了。

你整理好了,抄送幾份,公卿各給一份。

廷議時,他們也好心裡有數.”

蔡琰眨了眨眼睛。

“陛下,實錄嗎?”

“自然.”

劉協頓了頓,又道:“一個謊言,需要十個謊言去彌補,得不償失.”

蔡琰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唐姬微微皺眉。

“陛下,臣妾有一問.”

“與皇兄有關吧?”

劉協笑道。

唐姬靜靜地打量著劉協。

“將來史書上,如何書寫他?”

“嫂嫂希望如何寫?”

唐姬欲言又止,沉默了半晌,還是搖了搖頭。

“臣妾不知道.”

“那就如實寫吧.”

劉協嘆了一口氣。

“是非功過,留與後人說.”

“唯.”

劉協頜首致意,繼續向前走。

唐姬、蔡琰看著他的背影,交換了一個眼神,異口同聲的嘆了一口氣,隨即又會心而笑。

“陛下太累了.”

蔡琰輕聲說道。

“英主不易為.”

唐姬淡淡地說道。

過了一會兒,她又加了一句。

“真要說起來,他比光武皇帝還要更難些,光武皇帝畢竟還有兄長在前面擋了幾年.”

蔡琰看看唐姬。

“夫人,陛下有大氣度,將來必不負父兄之望.”

唐姬瞥了蔡琰一眼,不禁莞爾。

“昭姬,你今日大有不同.”

蔡琰伸手捂著臉頰。

“有……有何不同?”

唐姬看著漸漸走遠的劉協,邁開輕快的腳步。

“雲開月現,雨後初晴.”

——散步結束,劉協回到大營。

當值的侍郎裴潛走了進來,將一疊文書擺在案上。

“陛下,這是尚書檯剛剛送來的文書.”

“放這兒吧.”

劉協脫下外套,在案上坐定。

裴潛轉到火塘前,撥了撥火,又添了兩塊木柴,手法純熟老到。

劉協看在眼裡,笑道:“這是在荊州學的?”

裴潛撣了撣手上的灰,打了一壺水來,架在火上,這才重新回到案上。

“長沙卑溼,冬天又溼又冷,經常睡到半夜就被凍醒了。

叫僕人會吵著別人,不如自己弄.”

“你去了長沙?”

劉協有些意外。

他知道裴潛曾避難荊州,卻記不得他去了長沙。

長沙在江南,離劉表當作治所的襄陽很遠。

裴潛去長沙,不太可能是因為長沙的風景好,只能是不看好劉表。

“南郡人多地少,沒有閒田。

長沙雖卑溼,卻有魚米可食.”

“你在長沙時自耕自食?”

裴潛有點羞愧。

“我不太擅長耕種水田,好在同行好友司馬芝善稼穡,又吃得苦。

我有不足時,往往去他處就食.”

“司馬芝.”

劉協複述了一遍,將這個名字記在心裡。

讀書人肯放下身段,自耕自食,至少能保住自己的獨立性,這樣的讀書人是可用之人。

“劉表其人如何?”

劉協問道。

他現在最關心的就是劉表心裡還有沒有朝廷,能不能送些貢賦來,解他的燃眉之急。

按理說,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了,秋收早就結束,各州郡的糧食也該歸倉了。

劉表如果想送,肯定是可以送的。

“劉表非霸王之才,適足守成而已.”

“還有呢?”

劉協笑眯眯的追問了一句。

裴潛眼皮顫了顫,沉默了片刻,又道:“但他志過於才,自以為西伯可規,依違不定.”

劉協沒有再問。

裴潛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是極限了。

西伯就是周文王。

周文王為兒子周武王討伐紂王、建立周朝打下了基礎,本人卻並未背叛商臣的名份,不算逆臣,可謂是名利雙收。

這是這個時代讀書人認可的行為模式。

就像楊彪、士孫瑞自己可以為大漢犧牲,卻不想讓子孫也為大漢陪葬一樣,公私兼顧,一點也不像後世那麼迂腐。

後來的曹操也宣稱要做周文王,就是這個意思。

裴潛說劉表想做周文王,未必是說劉表又當又立,而是說劉表明明沒有爭霸之才,卻不肯承認,非要以周文王自居。

由此可見,裴潛是個很務實的人。

他在乎的是實際成敗,而不是空談道德。

“劉表會獻貢賦嗎?”

“會.”

裴潛不假思索。

“劉表曾為北軍中侯,他清楚曾經的北軍戰鬥如何。

陛下大破李傕,足以讓他暫且收斂異志,稱臣納貢.”

“暫且收斂?”

裴潛露出一絲淺笑。

“陛下,荊州戶口殷實,帶甲十萬。

劉璋愔弱,益州人心思異。

劉表若能跨有荊益,縱使不能爭霸天下,也足以割據一方。

有此先手,劉表豈能罷休?暫且收斂,趁中原混戰之際,襲取益州,才是他所思所想.”

劉協恍然,原來劉表還有這心思。

這麼說,要他放棄荊州,向朝廷稱臣的確不太現實。

“他能得手嗎?”

“不能.”

裴潛毫不猶豫地說道:“他連近在咫尺的南陽都無法攻取,更何況益州.”

劉協興致盎然,示意裴潛接著說。

裴潛入職幾天,一直話不多,他還以為裴潛就這性子。

現在看來,裴潛不是不願意說話,而是挑選說話的物件,深得夫子“不得其人不言”的精髓。

如今裴潛主動建言,他自然不能辜負他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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