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傕在士孫瑞的陣前看了很久,又盯著塬上的天子大纛看了兩眼,轉身對李式說道:“當時士孫瑞的陣形也是如此嗎?”

李式看了一眼,本想說不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差不多.”

他抬起手,指指塬上的射聲營戰旗。

“射聲營原本在塬下,北邊一些.”

李傕點點頭。

“當時被這老賊騙了,應該一起殺了才對。

阿式,你以後千萬要注意,不要相信什麼名士、大儒。

這些讀書人,沒一個是好人。

董太師被王允騙了,我被士孫瑞騙了。

誰曾想這麼一個與世無爭的人,拼起命來也這麼狠。

真是過了千山萬崗,沒想到在一個小土坡馬失前蹄.”

“阿爹,我記住了.”

李式用力點頭。

這幾天一提起士孫瑞,他就恨得咬牙。

正如李傕之前所說,士孫瑞給人的印象一直是與世無爭的名士,誰會想到他會像個賭徒一樣,以步對騎,而且是以廢物著稱的南北軍迎戰飛熊軍。

而自己偏偏就是被士孫瑞狠狠羞辱,險些連性命都輸掉的傻瓜。

“他這陣形……”李傕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他覺得士孫瑞的陣形有些古怪,只是說不出哪裡古怪。

他轉撥馬頭,向楊奉的大營奔去。

——數百步遠,轉眼即到。

李傕勒住坐騎,打量著一箭以外的陣地,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兩下。

如果說士孫瑞的陣地只是讓他有種異樣的感覺,那楊奉的陣地就是個扎眼的怪胎,連瞎子都看得出有問題。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陣前的兩道溝。

這兩道溝超過兩丈寬,深淺不太清楚,從其中隱約可見的腦袋可知,應該不到一人高。

但是足以讓戰馬一頭栽進去,甚至摔斷腿。

兩溝之間,相距也有兩丈左右。

這個距離站人不成問題,前後三五人的防線綽綽有餘,但戰馬卻難以連續縱躍,就算騎術精騎,能夠策馬跳過第一道溝,也很難跳過第二道溝,反倒有很大機率摔進溝裡去。

面對這樣的防線,騎兵衝擊等於送死。

李傕心裡煩躁,臉上卻滿不在乎。

“楊奉雖勇,卻不如士孫瑞敢賭.”

李傕搖著馬鞭,冷笑道:“可惜他離渭水太遠,無法引水為壕,要不然還真有些麻煩.”

“是啊,是啊.”

李應等人七嘴八舌的附和著,頭卻有點疼。

前兩天剛到時,他們就來這裡看過,沒看到任何問題,怎麼一轉眼就多了兩道溝?楊奉這是和士孫瑞一樣,打定主意死守啊。

雖然早就知道楊奉不會有野戰的勇氣,可是看到楊奉如此堅決的防守,他們還是覺得棘手。

強攻的傷亡遠遠大於野戰,更何況楊奉的陣地還搞得這麼複雜。

這得用多少人命去填?李傕抬頭向山坡上看去,在不同的位置看到了幾具大型勁弩,心頭又是一驚。

弩是對付騎兵的利器,尤其是這種射程遠、殺傷力大的大型勁弩,對騎兵將領的安全是嚴重威脅。

楊奉之前在他麾下時,幾乎沒有大型弩可用。

原因很簡單,大型弩製造複雜,不像弓箭一樣易得,他也不多,僅有的幾具都是繳獲的戰利品。

楊奉不是涼州人,他就算有大型弩也不會給楊奉,更何況本就不多。

現在楊奉有了大型勁弩,陣地防守如虎添翼。

李傕一一看去,越看越不安。

楊奉的陣地佈置嚴謹,幾乎看不出什麼明顯的破綻,如果強攻,傷亡必然不小。

“張繡說,他看到了天子身邊的郎官?”

李傕側著身子,低聲問李應。

李應連連點頭,只是有些不解。

李傕這幾年一向橫行無忌,什麼時候如此低聲說話過。

“你覺得這陣地會和天子有關嗎?”

李傕用馬鞭指了指,又說道:“又或者,天子身邊有通曉陣法的人才?”

李應仔細想了想。

“沒聽說啊.”

“莫非是楊彪之子楊修?”

李式說道:“聽胡封說,他曾在楊定營中待了數日,頗有見地.”

李傕眉頭蹙得更緊。

“楊彪之子何時入仕,怎麼會在天子身邊?”

李維、李應一臉茫然,誰知道楊修是什麼時候入仕的?李式突然福至心靈。

“楊彪不是華陰人麼,也許是天子到了華陰之後的事?”

李傕恍然,點了點頭,心裡卻一點也不輕鬆。

據他所知,這幾年朝廷形勢不佳,公卿大臣們對大漢的前途大多悲觀,很少有讓子弟入仕的,楊彪也不例外。

突然之間,楊修成了天子近臣,莫非和不久前的天象有關?天子到華陰,天垂異象,然後楊彪之子入仕,接著就出現了董承擊退郭汜,士孫瑞以步破騎,擊退飛熊軍的事,聽起來合情合理。

若真是天意,我又如何能勝?李傕心中湧過一陣絕望,忍不住想嘆氣,嘴巴已經張開了,又生生憋了回去。

眾人觀望之際,他如果露出絲毫怯意,別說戰勝天子,能不能活著回去都是個問題。

天子有詔,眾皆可赦,唯他不可赦。

不知道多少人想拿他的首級去請功呢。

無路可退,唯有拼命向前。

“走吧.”

李傕撥轉馬頭,向大營奔去。

李式等人雖然不解,卻不敢問,紛紛踢馬跟上。

——劉協站在山坡上,看著李傕來,又看著李傕離開。

雖然隔得太遠,看不清李傕臉上的神情,但他依然能感受到李傕帶來的恐懼。

但他的記憶中,李傕一直是恐懼最具體的象徵。

每次李傕出現都會帶著濃濃的殺氣,令人心生恐懼,哪怕他嘴裡喊著“明帝”“明陛下”等不倫不類的敬詞,依然是大吵大嚷,毫無君臣之禮。

即使是以剛正著稱,面嘲皇帝的楊琦也不願與李傕發生衝突,甚至勸少年意氣的他暫且忍耐,不要與李傕翻臉。

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每次見李傕都如臨大敵。

李傕曾經是劉協最大的恐懼,此刻回憶起來,依然不寒而慄。

只是他畢竟不是原來的劉協,恐懼之外,又有一些奇怪的感覺。

李傕看似兇狠,其實是個懦夫。

他每次見駕都帶武器,而且不是一件武器,最多的一次帶了四口刀,不像見駕,倒像是與人決鬥。

即使他帶了武器,依然沒有安全感,覺得天子身邊的近臣對他不善,有潛在的威脅。

或許正如哲人所說,越是殺氣騰騰,兇相畢露的人,內心越是怯懦。

看到楊奉的陣地,他會害怕嗎,敢來進攻嗎?劉協本想問問身邊的人,比如楊奉,可是看看楊奉微微抽搐的青白麵皮,又放棄了。

人皆畏李傕如虎,擔心李傕來攻,他卻覺得李傕如鼠,不敢來攻,是不是太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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