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堂上,袁熙看著被月光照亮的庭院出神。

他最近經常這樣發呆。

雖說他還是名義上的主將,但所有人都知道,審配才是鄴城的主人,他只是一個傀儡。

有什麼大事,他很可能是最後知道的那個人,在審配指定的地方籤個名、畫個押就行了。

他就像一隻困獸,明知大禍臨頭,卻無處可逃。

就算他想找人商量,都找不到合適的人。

能夠相信的人近不了身,能近身的人卻不知道能否相信。

誰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接受了審配的命令,就近監視他。

即使是袁氏的門生故吏,他也不敢相信他們。

他知道自己沒有父親的威信,代表不了袁氏。

甚至連兄長袁譚都不如。

至少汝潁人會支援袁譚,不少遊俠更是將袁譚當成何顒的繼承人。

在有袁紹作為後盾時,他們還願意聽從他的命令。

袁紹被袁術俘虜後,這些遊俠兒看他的眼神就變了。

“夫君.”

郭女王從後面走了過來,手裡提著燈。

袁熙看了她一眼,心裡忍不住一聲嘆息。

作為他退守鄴城的獎賞,審配、田豐實踐了諾言,讓他迎娶了安平郭永的女兒郭女王。

不過郭女王不僅不是真正的女王,還是一個婢女。

郭家在戰亂中流離失所,郭永夫妻病故,郭女王失落在銅鞮侯家,成了婢女。

對袁熙來說,這簡直就是一個羞辱。

但他不敢拒絕,只能俯首聽命。

人為刀俎,我是魚肉。

一家人的性命都捏在審配手中,他不敢有絲毫違逆。

別說是一個婢女,就算是一個倡優,他也只能接受。

至於將來如何見人,他已經考慮不到那麼多了。

甚至連還有沒有將來,他都不知道。

“夫君,時辰不早了,早點休息吧.”

郭女王在袁熙身邊坐下,拿起蒲扇,輕輕地扇著。

夏夜在蚊蟲,在耳邊嗡嗡地叫著,袁熙也懶得管,臉上已經被咬了幾個包。

“睡不著.”

袁熙又嘆了一口氣。

“你先休息吧.”

“擔心阿母和弟妹們的安危?”

袁熙詫異地看看郭女王,猶豫了片放,又點了點頭。

“秋收將至,不出意外的話,朝廷將在秋收之前圍城.”

袁熙嘆息道:“一旦合圍,就算想投降也晚了。

城中的人不論老少,都有可能會死,不僅僅是我的阿母和弟妹.”

“吉人自有天相,夫君不必多慮.”

“我算什麼吉人,我就是個……”袁熙忽然想到了郭女王的身份,將湧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夫君姓袁氏,袁者,上吉下衣,姓袁的都是吉人.”

郭女王笑道:“當初邵公臥雪洛陽,情況比今天更為兇險,都能化險為吉,成就袁氏四姓三公的榮耀,正是吉人天相的寫照。

眼前的這點危險,又算得了什麼?”

袁熙愣了片刻,苦笑道:“話雖如此,只怕袁氏的運氣到此為止了.”

“不然.”

郭女王招了招手,便婢女取來一些酒,給袁熙倒了一杯。

“我倒是覺得,袁氏天命未絕,只是看你能不能有抓住了.”

“怎麼說?”

袁熙端起酒杯,斜睨著郭女王,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明知郭女王只是在安慰他,可是此時此刻,還能聽到這樣的話,他就已經很欣慰了。

“夫君,依你看來,阿舅是善終,還是惡終?”

袁熙沒吭聲,仔細想了很久,有點明白郭女王的意思了。

以袁紹的所作所為,沒被梟首示眾,懸於北闕,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還能活著回到汝陽,甚至重歸宗籍,葬在列代祖先之側,實在不能算是惡終。

再想想袁術居然還能得到天子的信任,袁衡還有機會入宮,袁氏將來再起的希望並沒有斷絕,這個結果遠遠談不上絕路。

說是吉人天上,也不算離譜。

“可惜,這些都與我無關.”

袁熙嘆息道:“我只與能鄴城共存亡.”

“應該說是共存,而不是共亡.”

“為何如此說?”

袁熙謹慎地說道。

郭女王是審配、田豐做主才嫁給他的,他不知道郭女王是不是審配、田豐安插在他身邊的耳目,一直不敢輕易相信他。

即使她表現得很正常,孝順他的母親劉氏,也很關照幾個弟弟妹妹,就算是袁紹的姬妾都得到了不錯的照顧。

“願意玉石俱焚的人畢竟是少數.”

郭女王淡淡的說道:“之所以城中未亂,審正南還能掌握局面,只不過是人們自相懷疑,不敢吐露心聲。

但凡有人敢登高一呼,左袒者必眾.”

袁熙愣了片刻,才明白郭女王的意思,心中不安起來。

“女王,你這是……什麼話?”

郭女王抬起頭,微微一笑。

“夫君,這個人本該是你,只是你亂了陣腳,不敢出頭而已.”

袁熙放下酒杯,心中怦怦亂跳。

“你……你不能這麼說,我……我沒有……”“夫君,你以為我嫁給你,是因為審配、田豐嗎?”

郭女王收起笑容,眉心微蹙。

“我願意嫁給你,是因為你姓袁。

冀州人追隨的是袁氏,不是審氏。

就算袁氏兄弟鬩牆,功虧一簣,如今的鄴城之主也應該是你,不是審配。

你想救家人,就要勇於任事,而不是躲在這裡自怨自艾.”

袁熙的臉都白了,張了幾次嘴,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啪,啪啪,啪啪.”

一旁突然響起了掌聲,一個人緩緩走了出來。

袁熙大驚失色,長身而起,慌亂之下,面前的案都被掀翻了,案上的酒壺、酒杯撒了一地,油燈也倒在地上,火光一衝而起,照亮了來人身影。

郭女王一個箭步,擋在袁熙面前,盯著來人,眼神警惕。

“你是誰?”

“潁川辛毗.”

辛毗彎腰撿起地上的酒壺、酒杯,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沒想再入鄴城,就聽到了夫人這一番高論。

痛快,痛快.”

“佐治?”

袁熙認出了辛毗,大喜過望,伸手將郭女王推開,兩步邁到辛毗面前。

“佐治,真的是你啊.”

辛毗點點頭,眼睛卻看著郭女王,微微一笑。

“燕趙多烈士,連女子都與眾不同。

中山有甄宓,安平有夫人。

田豐雖老而昏憒,為將軍挑選的佳偶卻用心良苦.”

郭女王見狀,也放鬆下來,欠身施禮。

“原來是辛君,失禮了。

辛君來了,將軍有了智囊,也就毋須我饒舌了,大事可定.”

說完,就準備離開。

辛毗還了一禮。

“夫人,欲定大事,恐怕還少不得夫人相助。

請夫人稍候,聽我一言.”

袁熙有些不安的看著辛毗,又看了看郭女王。

郭女王稍一沉吟,隨即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洗耳恭聽辛君的高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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