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禰衡並肩走來,氣氛有些尷尬。

孔融雖然書生意氣,卻不笨,由剛才禰衡與郎中的衝突,他大概知道禰衡吹了牛。

天子沒那麼欣賞禰衡,也沒有給禰衡直接見駕的優待,至少不像禰衡自己說的那樣。

禰衡自己也清楚這一點,所以有點沒臉見人。

可是一想到待會兒見到天子,天子以為他想明白了,難免要問他的感悟,而他實際上根本沒想通,又該如何作答?感覺有些衝動了啊。

兩人一邊走,一邊各自想著心思,走了半天,還是沒看到天子,不禁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方向了。

找附近當值的郎官一問,又確認沒有走錯,只是離目的地還有五六里,才意識到他們大意了。

上林苑比他們想象的要大,而郎官們都是騎著馬來回跑的,他們的車不能進來,又不會騎馬,只能步行,不知道要走到什麼時候。

對他們來說,出門就坐車才是常態,步行數里甚至十餘里是根本不敢想象的事。

“要不……休息一會兒?”

禰衡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

四五里路走下來,他已經兩腿痠軟,渾身冒汗了。

“呃……好吧.”

孔融也喘了口氣,在路邊的一塊大石上坐下了。

“上林苑真大.”

禰衡沒話找問。

孔融轉頭四顧,突然說道:“正平,天子說要度田,你說這上林苑是不是也該度一度?按周制,這上林苑明顯太大了。

如果能分給百姓耕種,能養活多少人啊?”

禰衡點頭道:“有理,待會兒文舉可以提一提.”

孔融轉頭看著禰衡,眼睛一瞪。

“你怎麼不提?”

“這是文舉的發現,我不敢掠人之美?”

孔融不屑地哼了一聲。

“我提就我提,反正我年近半百,就算死了也不算早夭。

倒是你,要好好保重,免得錯過即將到來的盛世.”

“你也覺得盛世將至?”

孔融轉頭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不想和禰衡說話了。

那天晚上從宮裡回來後,禰衡就不太正常。

兩人休息了一會,重新起身,向天子所在的細柳營走去。

想到周亞夫當年的事蹟,兩人不禁又感慨了一番,心情頗為複雜。

到長安之後,他們也聽到了一些有關細柳營和周亞夫的討論,意見不一,有時候甚至會發生激烈的衝突。

對大多數人來說,他們的感情很複雜,既為周亞夫感到惋惜,覺得皇帝的權威太重,肆意殺戮大臣不妥,又覺得周亞夫這樣的軍功武臣太過跋扈,死得其所。

該不該殺,從不同的角度看,是不同的結果。

經過艱苦的跋涉,他們終於來到天子所在的小山坡下。

看著那道緩緩的土坡,兩腿打顫的孔融、禰衡犯了難。

他們已經筋疲力盡,再爬上去,只怕會非常狼狽,為人所笑。

可是不爬,總不能站在下面和天子對喊,那也太失儀了。

“走吧.”

孔融對禰衡說道。

“走吧.”

禰衡答應著,卻不動彈。

他是真走不動了。

上次騎馬,大腿受了傷,還沒好利索,今天又走了這麼遠的路,他已經到了極限。

兩人四目相對,嘴上說著走,腳卻不挪窩,尷尬之極。

劉協在山坡上看到了孔融、禰衡,見他們不動彈,還以為名士習氣又犯了,要人去請,便示意曹昂去請一請。

曹昂下坡去了。

劉協對曹操說道:“曹侯有個好兒子.”

曹操欣慰地撫著短鬚。

“是陛下調教得好.”

“年輕人沒有成見,學東西快.”

劉協瞅了瞅坡下的孔融、禰衡。

“希望禰衡也是。

孔融嘛,不指望了.”

曹操有些詫異。

他沒想到天子對禰衡有這麼高的希望。

他想了想,說道:“禰衡的確很聰明,勝過犬子十倍,因此一向自負,也只有陛下調教得.”

曹操轉頭又看了孔融、禰衡片刻,突然說道:“陛下,這兩人怕是累了,生怕君前失儀,不敢上坡.”

劉協很詫異,又看了一眼,這才意識到還是曹操眼光敏銳。

這兩人是走過來的,這段路大概有十里,對這種四體不勤的書生來說,負擔不輕。

“禰衡不是能騎馬麼,為什麼不乘馬來.”

“他們裡面沒有穿胡褲,騎不了馬.”

曹操忍著笑。

“儒士尚從容,一般不會騎馬,而是坐車,穿胡褲坐車不方便,腰腹以下勒得難受.”

劉協沒吭聲。

說實話,他對這些沒概念。

從來到這個時空,他就一直沒離開過馬背,早就將有襠的胡褲當作褲子本身,沒想過還有成年人會穿開襠褲。

一會兒功夫,曹昂回來了,彙報了情況。

正如曹操分析的那樣,這兩人現在很累,走路都打顫。

“那就讓他們休息一會兒吧.”

劉協擺擺手,命人在坡下設席,又安排了一些酒食,讓孔融、禰衡吃點東西,補充一下體力。

孔融很感激,在坡下拜了一拜,在席上坐了,長出一口氣。

禰衡卻有些莫名的失落。

他本該上坡,在眾人面前與天子坐而論道,現在卻因為體力不支,只能坐在坡下,仰望坡上談笑風生。

“那就是屠城的曹操吧?”

禰衡聽了片刻,忍不住問道。

曹操的聲音最大,聽起來就像是故意說給他們聽似的。

“應該是的.”

孔融也聽出來了,心裡有一股邪火在湧動。

“我等辛苦至此,難道就是為了坐在這裡,聽那賊子高談闊論?”

禰衡心頭火起,挺身而起。

“文舉稍坐,且容我……嘶……”禰衡一時氣憤,動作太大,扯動了大腿,頓時覺得下半身都麻木了。

“正平……”“不礙事,不礙事.”

禰衡咬牙切齒。

“死尚不懼,何談這些許小傷。

嘶……”嘴上說得豪氣,奈何身體卻很誠實,口中連吸冷氣,好半天才勉強站直了。

他抬頭一看,頓時僵住。

坡上的人大概是聽到了他的話,都看了過來。

即使隔著數十步,他也能感覺到那些目光中的不屑。

不知是地勢原因,還是心理原因,禰衡感覺到了居高臨下的傲慢。

他覺得受到了奇恥,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邁開大步,昂然上坡。

一步邁出,刺痛傳來,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咬著牙,不讓自己叫出聲來,繼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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