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軟弱嗎?但凡有點常識的人,都不會這麼認為。

天子以少年之身,親身赴陣,連戰連捷,兩年內就平定了涼州,初步解決了邊患。

誰敢說這樣的君主軟弱?但不排除有人選擇性失明,或者掩耳盜鈴,將天子當成一個普通的少年。

又或者,過於相信朝臣的力量,以為他們可以左右天子,讓天子不能放手施為。

接受袁紹的議和,無疑會加重這種誤判。

如此一想,的確不能給那些人太多的讓步。

你越是讓步,他越是覺得天子不過如此,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最後造成無法收拾的結果。

楊彪入仕多年,見過很多這樣的例子。

看著眼神凌厲、鋒芒畢露的賈詡,楊彪不禁苦笑。

“文和,這是天子的意思?”

賈詡眼中的鋒芒斂去,又恢復了與世無爭的散淡模樣。

“是誰的意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實與否。

不管是誰,都不可能逆天而行。

唯有順天應人,方能無往而不利.”

楊彪也恢復了鎮靜。

“依文和之見,如何才能順天應人?”

“不知道.”

“不知道?”

楊彪驚訝地反問道。

見賈詡說得這麼從容,他還以為賈詡已有定計。

“天子說過一句話,我非常贊同.”

“能得文和贊同,想來必是至理.”

楊彪含笑道,帶著三分調侃。

“說是至理,也不為過.”

賈詡也笑了。

“天子說,他不是伯樂,不懂相馬之術,但他可以讓駿馬們同場較技,看看誰能脫穎而出.”

楊彪想了想,若有所思。

“所以荀文若在幷州,犬子在涼州,都是天子給他們馳聘的賽場?”

賈詡點點頭,又道:“其實袁紹也是.”

“袁紹?”

賈詡笑笑,端起茶杯,淺淺的呷了一口茶。

楊彪明白了,沒有再問。

賈詡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清楚,天子並不急著平定山東,他更願意讓袁紹去折騰,看袁紹能走到哪一步,能不能實現士大夫們的理想。

但結果已經很清晰,袁紹不僅不能為山東帶來太平,只會為山東帶來戰爭。

楊彪忍不住又想,如果天子一直不出兵,袁紹能夠平定山東嗎?他平定山東之後,能否像天子在並涼推行新政一樣,恢復生產,富國強兵?念頭一起,楊彪隨即苦笑。

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大漢淪落至此,有很多原因,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土地兼併。

大量的庶民沒有立足之地,再加上天災不斷,流民四起,最終演變成黃巾之亂。

誰是土地兼併的罪魁禍首?就是支援袁紹的那些人。

甚至連百年羌亂都是那些人推動的,在涼州為官則橫徵暴斂,在朝堂上則力主棄涼,對烏桓、鮮卑則一心招撫。

仔細想想,就會發現他們雖然滿腹詩書,推行的政策卻愚蠢無比。

放棄涼州,將抗擊鮮卑的主力——涼州人當作蠻夷,然後再像安撫鮮卑人一樣安撫涼州人,就能讓涼州太平?何其荒唐。

楊彪原本就是個務實派,在北疆主持事務近兩年後,越發覺得那些士大夫的想法不可理喻,更不可能成為現實。

教化不可或缺,但絕不是嘴上喊喊就能實現的。

要像天子一樣去做。

或許,天子不出兵,由著袁紹折騰,讓山東士大夫身受其痛,讓他們知道空談道德的後果,才是真正的治病救人。

只是……如果一來,將有無數人死於無辜,山東也將因此元氣大傷,儒門遭受的重創甚至會比王莽篡漢帶來的後果更嚴重。

楊彪一聲長嘆,幾次欲言又止。

他做不到像賈詡一樣灑脫。

“文和,袁紹非治國理政之才.”

賈詡嘴角輕挑。

“只怕有人不同意你的看法.”

楊彪很無奈。

他知道賈詡說的是誰,希望袁紹入朝主政的人不少,他說袁紹不是治國理政之才,自然站在了那些人的對立面,難免會遭到非議。

“正如你剛才所說,是不是有人不同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實與否。

袁紹雖是高門子弟,但他除了入仕之初做過一任濮陽長,並無地方經驗。

在渤海、冀州的治績也有目共睹,如何能治理整個山東?知其不能,而放縱不管,非賽馬之道.”

賈詡反問道:“依你之見呢?”

“依我之見,天子的方案甚好.”

楊彪咬咬牙。

“讓他先做好渤海太守再說吧.”

賈詡無聲地笑了。

“文先識時務,只怕其他人卻不肯.”

“我去說服他們.”

楊彪慨然道:“這種事,沒人比我更適合了.”

賈詡點點頭,舉起茶杯。

——楊彪送走賈詡後,命人去請趙溫、張喜。

趙溫、張喜很快就來了。

他們其實一直在外面等著,親眼看到賈詡離開。

“文先,賈文和怎麼說,他願意從中解說嗎?”

張喜迫不及待的問道。

楊彪瞅了張喜一眼,又看看趙溫。

“子柔,若不問山東之事,朝廷赦免劉焉、劉璋父子不謹之罪,益州可安嗎?”

張喜、趙溫都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不安。

楊彪不說袁紹的事,直接問益州,而且不問剛從益州回來的張喜,卻問趙溫,這是什麼意思?但他們都是久經官場的人精,迅速聽懂了楊彪的意思。

趙溫稍一思索,隨即答道:“人心思漢,朝廷不問前過,益州沒有後顧之憂,自然可安.”

“你能保證嗎?”

“能.”

趙溫很有把握地說道:“我可以親自走一趟,若不能安定益州,我願自免謝罪.”

楊彪轉頭看向張喜。

“你呢,願不願意去一趟彭城,勸袁紹接受詔書,安心做他的渤海太守?”

張喜面色蒼白。

“文先,天子決意用武?”

楊彪搖搖頭。

“季禮,你覺得袁紹還需要幾年時間,才能平定山東?又需要幾年時間,才能讓山東恢復太平,如並涼一般安定?將來與朝廷對決,又有幾分勝算?”

張喜啞口無言,額頭冷汗如豆。

“如果不能,不如安心做個渤海太守。

於人於己,都留一點餘地,豈不可好?”

張喜的臉騰的紅了,緊接著又白了,反覆幾次,才囁嚅道:“若是袁紹不肯呢?”

“他肯不肯,不重要.”

楊彪拍拍張喜的手臂,意味深長的說道。

“重要的是,你肯不肯,山東士大夫肯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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