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忍俊不禁,嘴角一挑,隨即又恢復了平靜。

袁權難得夸人。

她謹慎地和所有人保持著合適的距離,從來不為袁術說好話。

今天卻露出了破綻。

她雖然沒有表達自己的意見,但如此稱讚天子身邊的人年輕俊傑,等於贊成他們的見解。

尤其是諸葛亮,她挑選的時機表明了她的態度。

說到底,畢竟是父女,怎麼可能不關心。

可是對袁術這個奇葩父親來說,不關心就是最大的關心。

但劉協卻沒有作出結論。

他讓諸葛亮等人再想想,多從不同的角度來考慮問題。

然後,他命人將捷報歸檔,抄送幾個重臣,聽取他們的意見。

袁術離開壽春的時候,張喜已經到了壽春。

按照時間估算,不出意外的話,張喜應該會和袁紹見面。

不管袁紹的反應如何,張喜的奏疏應該已經在路上。

張喜會是什麼態度?劉協大致猜得到。

作為山東士人的代表——不管他是自覺還是不自覺——張喜反對度田的態度幾乎寫在臉上,甚至有不惜一切代價阻攔的可能。

他派張喜去山東,就是知道張喜的態度難以轉變,不如敬而遠之。

快馬再快,畢竟不在眼前。

奏疏再長,終究不能萬言。

落在紙上的想法,終究要收斂得多,否則將來記入史策,張喜的身後名堪憂。

作為一個愛惜羽毛的老臣,張喜拎得清其中的得失。

袁術的捷報像一塊石頭,落入水中,激起漣漪,引起了不少人的議論。

劉協坐在昆明湖邊,享受呂布親手烤的野兔時,一群散騎、郎官們就在一旁討論。

馬雲祿、呂小環等人也不例外,說著說著,竟和一些郎官們吵了起來。

論戰起源於一個郎官的隨口調侃。

那是一箇中年郎官,是最早隨王越、史阿等人一起選拔進來的。

年輕時,曾在洛陽做遊俠,熟悉袁術其人。

他說,袁術這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破罐子破摔。

他這個揚州牧本來就是空的,除了九江、廬江,江南的幾個郡根本不在他的控制之中。

就連廬江都是剛奪來的,就算推行度田失敗了,也沒什麼影響。

真要是響應朝廷的詔書,他怎麼不在九江度田?他最後總結了一句,袁術看起來光棍,其實非常精明。

他清楚什麼事情可以幹,什麼事情不能幹。

他每次惹出事來,都會有人替他承擔責任,他自己屁事沒有。

年輕的時候是他父親、兄長,現在則是天子。

就像當年燒皇宮,大家只記得袁紹,誰記得袁術才是放火的?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聲音很大,不遠處的袁權等人聽得清清楚楚。

袁權一言不發,就當沒聽見。

呂小環卻火了,一躍而起,衝到那個郎官的面前,戟指大喝。

“你是替袁紹喊冤嗎?”

中年郎官有些尷尬,卻不慌張,笑嘻嘻地說道:“我可沒這意思,呂郎中這可是欲加之罪啊.”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就是實話實說而已.”

中年郎官看看四周,做好了撤退的準備。

不管他能不能打贏呂小環,他都不能動手。

呂布就在一旁,他可不是呂布的對手。

“他們都不熟悉揚州牧其人,難免會有誤會。

要不你來?溫侯當年去南陽,應該是見過揚州牧的.”

呂小環手臂一揮。

“你別東拉西扯的,我就問你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反對度田?”

郎官不笑了,陰著臉,沒吭聲。

“被我說中了吧?”

呂小環很得意。

“我就知道你們這些山東人在想什麼,家裡沒有幾畝地,也不想種地,一心想攀高門。

你年輕時做遊俠,是不是登過袁紹的門,蹭過幾頓飯,就把自己當成了袁紹的座上賓,要講義氣?”

“請呂郎中不要血口噴人.”

郎官按捺不住。

“洛陽遊俠登過袁紹門的何止千萬,也不是登過袁紹門的就支援袁紹。

我只是說一些故事,呂郎中又何必咄咄逼人。

袁主簿在此,你何不讓她說說,我可曾有一句汙衊之言?”

“你少來這一套.”

呂小環眼睛一瞪。

“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

郎官也惱了,脫口而出。

“可不是如此。

令尊當年乾的好事,可比揚州牧燒皇宮厲害多了,說得出口麼?”

他這一句聲音很大,連劉協都聽到了。

劉協看了一眼呂布,做好了應變的心理準備。

呂布專心致志的烤著兔子,一動不動,彷彿沒聽到。

劉協眼神微閃,用腳踢了踢呂布。

“溫侯,小環和人論戰了.”

“臣聽到了.”

呂布不緊不慢地說道:“臣腎氣尚足,耳力還行.”

劉協差點笑出聲來。

呂布是不是有心理陰影啊,什麼事都往腎上扯。

“你居然不急?”

“臣應該急嗎?”

呂布抬起頭,眼神平靜。

“一來他說的是事實,臣當年的錯有甚於燒皇宮。

就算陛下赦免了臣,臣也常常反省自己,不可再犯。

二來小環最近讀書有進步,想必能應付,毋須臣出面護持。

退一萬步說,他們都是陛下之臣,在陛下面前爭辯,是非曲直,當由陛下裁決,何必臣越俎?”

劉協看在眼裡,點了點頭。

“溫侯的書讀得比小環好.”

“謝陛下.”

呂布重新低下頭,頓了頓,又道:“臣只是後悔讀得太遲了。

如果年輕時也能多讀書,也不至於犯那麼大的錯。

陛下在軍中推行教化,臣是極力贊成的。

人不學禮,無以立身.”

劉協轉頭看了一眼遠處正在爭論的人群,又收回目光。

“你覺得袁公路在搞什麼鬼?”

呂布沉思了好一會兒。

“臣覺得那郎官說得對,袁公路只是鬥氣而已。

他要的只是袁本初低頭,其他的都不重要.”

“那朝廷應該支援他嗎?”

“臣不知道.”

呂布有點尷尬。

“度田的事太複雜了,不是臣能理解的。

臣只擅長廝殺,不擅長和人講條件,做交易。

如果由著臣的心思,山東大族都該死,殺了最乾淨.”

“你這麼恨他們?”

呂布一驚,回過神來,知道自己剛才激動了,口不擇言,連忙解釋道:“臣也知道這不可能。

臣只是……”“沒事,我和你一樣.”

劉協指指呂布,又指指自己。

“有時候恨起來,只想把他們全殺光.”

他笑了笑,又嘆息道:“但是這不可能.”

“是啊.”

呂布鬆了一口氣。

“就和這烤野兔一樣,火太猛了,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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