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陽。

禰衡敞著懷,坐在山坡上,和幾個牧民聊著天。

幾個孩子在一旁瘋跑,歡快的笑聲在山谷中迴盪。

一個年輕的羌女坐在一旁,一邊捻著手中的牛尾,一邊聽禰衡他們聊天,不時地偷看禰衡一眼。

禰衡的腳邊擺著一份剛收到邸報,上面印著加粗的標題。

誰是民?“禰君,你們關東的讀書人真的不當窮人當人嗎?”

一個羌人少年撓著頭,覺得不可思議。

禰衡糾正道:“只是不把他們當民,沒有不把他們當人.”

羌人少年“哦”了一聲,露出一絲疑惑。

“這人和民不是一回事嗎?窮人不就是貧民,貧民不就是窮人?非要把這些分得那麼清楚,你們關東的讀書人是不是吃飽了沒事做?”

“閉嘴!”

羌女喝斥道,“不準這樣和禰君說話.”

少年嘿嘿笑了兩聲,站了起來。

“禰君,我讀書少,搞不懂人和民的區別。

我只知道度田好。

你看楊府君在漢陽度田,我家有了自己的牧場,日子一天一天好。

我阿姐要給你織塵尾,也有最好的牛尾好用,我也能攢下錢,再過幾年就能娶妻生子。

這些都是天子的詔書所賜,如果天子要發兵征討關東,我第一個報名應徵.”

“行了,行了,閉上你的嘴巴,趕緊去看看羊群.”

羌女喝斥道。

“知道了.”

少年眨眨眼睛,向禰衡行了一禮,跳上一旁的馬匹,飛奔而去。

他唱起了羌人的歌謠,是一首歌頌羌人祖先炎帝的古歌,高亢激昂。

其他幾個羌人也紛紛起身,與禰衡道別,追上少年,加入了合唱。

“天無極兮有崑崙,登崑崙兮見王母……”“王母授我赤子兮,我奉赤子為王……”“赤子為王兮撫萬民,萬民蕃息兮滿山樑……”禰衡看著遠去的矯健身影,耳邊迴盪的卻是少年那一句話。

若是天子發兵征討關東,我第一個報名應徵。

他很清楚,這不是一句空話,他也不是第一次聽到。

就漢陽而言,這些得到了土地的百姓,不論漢羌,對朝廷的感激都發自肺腑。

如果有人反對度田,就是他們的敵人,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拿起武器,聚集在天子的戰旗下。

比起現在的並涼大軍,這些正在成長的少年對天子更加忠誠。

提起天子時,他們眼中的光芒不會騙人。

不少人甚至將天子與傳說中的赤子相提並論,覺得這就是天神送給他們的王。

山東士大夫與朝廷爭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涼州人已經堅定地站在了天子一邊。

只要天子一道詔書,涼州將有成千上萬的少年跨馬出征。

只是很多士大夫並不清楚這一點,他們還以為自己還有機會和天子論一論高下,卻不知道是坐在柴薪堆上玩火。

他們很多人沒有來過涼州,不知道涼州這幾年有什麼變化。

禰衡一聲長嘆,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

“禰君要走了麼?”

羌女加快了速度,結好最後幾根細繩,打上結,又用雪白整齊的牙齒咬斷繩頭。

她站了起來,將剛完工的塵尾遞給禰衡。

“也沒什麼好送的,這柄塵尾送給禰君,趕趕蚊蟲.”

禰衡接過,輕輕甩了甩。

“多謝少君,我會帶著這柄塵尾去長安,將那些嗡嗡叫的蚊蟲全部趕走.”

羌女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強笑道:“那就祝禰君一路順風,馬到功成.”

“多謝.”

禰衡還禮,翻身跳上坐騎,一抖馬韁,急馳而去。

羌女看著他的背影,幽幽一聲嘆息,彎腰撿起了地上的邸報,一字一句地讀了起來。

“誰是民?”

——回到太守府,禰衡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迎上來的衛士。

“府君在不在?”

“在呢,讓足下一回來就去見他.”

禰衡已經跨上了臺階,聽到這句話,又折了回來。

“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各縣的上計吏已經到了,正在裡面彙報,府君想讓你一起聽聽.”

“這麼快?”

禰衡很詫異。

通常上計都是八月末才開始,郡一般要拖到九月下旬,甚至十月中旬才開始。

現在還不到八月,怎麼會有上計的事?禰衡一邊向裡走,一邊猜測。

提前上計,也許和長安的形勢有關。

為了證明度田有利,支援朝廷的決定,楊修選擇提前上計是完全有可能的。

快步來到中庭,禰衡一眼看到一個壯年官吏正在發言,語氣很激烈。

“當初府君明令,不論漢羌,只要能達到標準,子弟就可以優先入學。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現在各縣要建縣學了,憑什麼我豲道要安排在最後?是我豲道離郡治最遠,還是因為我豲道漢人少,羌人不算人?”

被他正對的郡丞王唯連忙站了起來,擺手道:“子溫,言重了,你千萬別這麼想。

太守府絕對沒有這樣的想法,府君沒有,我們也沒有。

漢羌一體,這是天子欽定的國策,沒人敢違背。

再說了,漢陽推行新政兩年,漢羌百姓相處融洽,爭鬥日少,通婚日多,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事。

這時候提漢羌有別,豈不是逆勢而動?”

壯年官吏不肯罷休,直接打斷了王唯。

“那你和我說說,為什麼我豲道的縣學遲遲不能設立?”

“縣學建得快慢和錢糧有關。

沒有錢糧,就沒有足夠的教師,也無法招收所有的子弟入學。

冀縣建得快,是因為冀縣各家願意了錢。

勇士建得快,是因為有牧苑支援,請得起先生。

你們豲道沒人肯出錢,就等著郡裡給錢,自然要慢一些。

不是郡裡不肯派教師,是教師不肯去.”

壯年官吏眼睛一瞪。

“我豲道為什麼沒錢?還不是因為大將軍徵宋建時,將我豲道掏空了?如今宋建授首了,大將軍調往關東,這賬刺史府不認,太守府又不認,只能由我豲道自己揹著.”

王唯兩手一攤,很無奈。

“這個命令又不是太守府下達的,沒道理由郡裡承擔嘛.”

“那我不管.”

壯年官吏一甩袖子。

“我這次來的任務就是要在年底之前,把縣學建起來,明年一開春就好入學。

太守府不管,我就去長安,告御狀,請天子派幾個博士來.”

王唯無奈地轉向楊修。

楊修剛要說話,看見禰衡進來,便招了招手,將禰衡叫到身邊。

禰衡入座,湊到楊修身邊。

“這是誰啊,這麼莽?”

“龐柔龐子溫.”

楊修低聲說道:“正平,救個急,去豲道做一年教師,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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